內子對我最大的抱怨是：我不知道自己的年齡。有一次，聽見有人在議論一個老頭子，我正在用我猶如電腦一般，上窮碧落下黃泉式的搜尋引擎，想知道這個老頭子是誰的時候，內人沉不住氣開口說了，「他們是在說你！」
只是最近，不少的朋友，陸陸續續前往天堂報到，才自警覺自己真正是「老之將至了」。在4月13日的晚上，驚聞好友景翔（華景疆）仙逝。臺北和夏威夷有18個小時的時差，所以，好像是同一天得知他的逝訊， 其實，我得到這一個壞消息已經是在24小時以後了。
我和景翔有許多相似之處： 他在臺北工專學土木，我在東吳學會計，可是都不肯在學校的專業上研鑚。他成天談詩，談文學，談翻譯，甚至談電影，就是不肯談土木。他的英文底子很好，所以在讀臺北工專的時候，就開始做翻譯的工作。記得我們在唸大學的時候，平心濤先生和他在臺灣肥料公司的朋友，辦了一本名為皇冠的雜誌。平心濤先生如其說他是一個文人，不如說他是一個心思前衛的企業家。他出版的皇冠雜誌噱頭是出版熱門音樂的歌譜，同時，他隨時把英美最新的小說翻譯後，刊登在皇冠雜誌上。 這一種吸引年輕讀者的做法，使皇冠雜誌立即洛陽紙貴，成為臺灣最暢銷的雜誌。 記得那時候，臺灣文壇百花齊放，中國石油公司出版的拾穗，鐵路局出版的暢流等雜誌，無論再有特色，和皇冠相比，都敗下陣來。
為了減低成本，那時候皇冠的譯者多少大學的學生。記得那時候一般稿件每千字是新臺幣40元，可是為皇冠翻譯每千字僅20元。不過景翔笑說，雖然他稿費比我低，可是掙的比我多。翻譯的工作到底是把別人的文章做一個文字的轉換，不像我們需要嘔心瀝血， 才能賺到區區40元台幣。
景翔和我同歲，只是我是在1941年上半年出生，他是在同年的下半年出生。 我們還有一個特別的緣分是，我們同是浙江紹興人。可是我的先祖世居北京，從浙江紹興變成了一個老北京了。而景疆雖說也是紹興人，可是母親是湖南人，紹興話說的坲來斯，可是湖南腔卻是很道地。和他相觸久了，我的幾句湖南京幫也自然得心應手了。
景翔卻對文學和藝術充滿愛好可以說已經到了「癡」的地步。大部分見面的時候，都會談起最近各自看的書，再互相交換讀書的心得。另外，我們對於電影也都很癡迷。在我們學生的年代，華語電影無論是臺灣自製，抑或是香港拍摂的影片， 都是相當粗拙。記得香港的邵氏影片公司的標語是「邵氏出品，必屬佳片」，被我們改成「邵氏出品，必屬濫片」， 然後，相互大笑。可是，一旦談起日本的黑澤明，瑞典的英格瑪伯格曼，義大利的費裡尼 就會眉飛色舞起來。三十年以後重聚，談起我們一生走的路徑，我感歎的說，如果我當初沒有遵父令學會計，能夠到臺北藝術大學學導演，現在世界聞名的導演就是張安而非李安了。他馬上接了一句說，沒有張安，也會有一個華安了，我們擊掌大笑， 自得其樂。
對他，不解的是為什麼他不改唸英國文學，還要在臺北工專的土木系浪費生命。不過，同樣的問題他也反問我說，為甚麽我喜歡文學，新聞，電影和戲劇，卻仍然蹲在東吳苦學會計。我的苦衷是家父是臺灣的註冊會計師，他老人家相信我讀文學，自己吃不飽肚子還好，把老婆孩子都一併連累了，何況我是他的長子，在國外有許多父子的會計師事務所。父親特別告誡我說，學會計是學一門專門技術，他說，如果你想做作家，搞戲劇，拍電影，等退了休再做吧。遺憾的是，父子的會計師事務所從來沒有開成，可是我退休後遷至夏威夷，在72歲時承接下夏威夷中文電視臺的經營，在74歲的時候，創辦了夏威夷中國日報，實現了我父親當日的告誡。
景翔一生走了和我絕然不同的途徑， 他比我有種， 硬是選擇了自己的道路。可是我在大學畢業後，到美國讀書。而他，卻一直安居在臺北。80年代，我有機會回台。發現他已擔任中國時報的編輯多年了。以美國教育的哲學，一個人做他喜歡的事，就容易成功。顯然的是，景翔的一生驗證了這一個理論。由於他的愛好和努力，以一個工程背景的人，毫無正式文學和新聞學的訓練，居然擔任了《中國時報》副刊編輯，和擔任過《時報週刊》總編輯。他傲人的經歷，對於在新聞學院科班出身的學子們，一定是即羨且妒吧。
在80年年代回臺灣和他見面的時候，他已經是臺灣著名的影評人， 而且在報章上有自己的影評專欄，叫人好生羡慕。之前，我遠在太平洋的另一岸，也常看到景翔的影評文章，只是不知這位影評人就是我的華景疆老友。
回台之時，他宴請我品嘗鼎泰豐的小龍湯包， 使我對臺北的美食大開眼界。飯後，我們找到了一個茶樓。我們訂好一個規矩，就是不談個人家庭瑣事，不談個人工作，只談詩，只談書，只談電影，只專心海闊天空。整整一個下午，和景翔一席話，自己忽然覺得是超世絕俗， 所有的塵世間的牽牽掛掛，都從心靈中洗盡。
大學畢業後，我到高雄的聯勤兵工廠服役， 官居少尉財務官，那時景翔也在高雄服役。一次我福至心靈，邀請他來我的宿舍。我買了一些蛤蜊，切了一些薑絲，因為沒有廚房，只得用蠟燭當爐臺，燒了一碗克難蛤蜊湯。在鼎泰豐時，我盛讚他請我雞湯的美味，不過他稱讚我說，二十年前我的蛤蜊湯要比鼎泰豐的更有味道。他對我「廚藝」的承奉沒有使我感動， 可是使我心靈觸動的是，他居然還記得三十年前蛤蜊湯味道。
景翔生性謙和低調，個性急躁的我，特別感謝有一位溫文儒雅的好友。我對他一直沒有女朋友的事偶爾感到好奇。以後聽說他是同志而終生未婚。我的好朋友中，有好幾位是同志人物。我對同志的印象是，他們不僅極端聰明，而且大多數具有文學或是藝術的天才。由於是同志，他們也具有女性特有的細膩。他們感情的纖維，也使他們看這個世界的時候，能有更多的彩色空間。據說他在一次的同性戀的聚會裡，有人說，你怎麼到這年紀才來出櫃？他回答說，「你的問題非常沒有道理，我沒有出過櫃，我從來不在櫃子裡」！景翔就是這樣一個自我和有豪氣的人。
曾經看了一部名叫英國病患（English Patient）的電影，我在迴腸斷氣之餘，試寫了一篇影評。當知道景翔是一位影評家之後，希望能夠給景翔過目，請他指正。只是在滾滾凡塵中，俗物纏身，始終沒有機會向他求教。如今，他老兄已魂歸道山，希望有賢者可以給我他天堂的電郵，使我們在網上還可以切搓。
＊作者為美國註冊會計師，夏威夷中國日報社長。本文原刊《夏威夷中國日報: 老張看美國》，夏威夷中國日報授權轉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