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禎苓「重返魔都1930」:劉吶鷗的皇城,有溫存還有免不了的狠

2020-04-12 05: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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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故宮博物院館藏豐富。(圖片取自龙颜大悦@flickr)

北京故宮博物院館藏豐富。(圖片取自龙颜大悦@flickr)

那是銀杏滿開的季節,天氣晴朗,天空是一片希臘藍,藍得沒什麼雲朵。此景很難想像是在北京,大家總說北京空氣不好,有霧霾,尤其冬天,天空經常灰得令人憂鬱。可是,APEC會議期間,天空一反常態的藍,當然也沒有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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趕在故宮開門之初,我在售票口排隊。這裡的排隊始終令人萬分不慣,前頭頻頻有人插隊,為了維護權益只得武裝自己,身體變得很緊繃,就怕有人從身旁插出硬搶位子。但就算怎麼武裝,總有人突破防守插隊,我拍那人肩膀,示意:「請排隊。」插隊的人接二連三,後來實在孰不可忍,怒道:「插什麼隊,到後頭去!」這不算過分,因為還會有人在欄杆外掏錢請你幫忙買票,一買就是三五張起跳。若婉拒,對方非但不覺得增添別人困擾而羞愧,反倒垮下臉來,啐幾口:「不夠意思,就幫這麼點忙!」

插隊、代購,似乎不是奇觀。跟著我來故宮的女孩便是。

她推我去欄杆內排隊後,要我幫忙買票,不待人回答,她把鈔票塞到我手中,獨自跑到旁邊的小攤販買玉米棍。她在樹下啃光玉米後,帶了兩個新朋友過來,要我再追加她們的票。錢再次塞入我手中,自己和那兩個新朋友轉身到樹下休息去。留下我,在人龍裡,繼續排隊。

買到門票,我逐一把票交給那幾個女生,她們正嬉嬉鬧鬧邀約一塊兒逛故宮。但旅行是這樣的,找不到合適的夥伴,寧可孤單點。於是,我默默遠離她們,快步進安檢門口。走過泥石板磚,跨越金水橋,太和門就在眼前,在此之後便是執掌兩百多年的大清王朝。

來故宮前,網路上有人提供攻略,先遊中軸,有餘力再去左右兩側。故宮中軸—越過太和門之後,太和殿、乾清宮、坤寧宮,分別是皇帝工作起居所、皇后寢宮。中軸是熱門參觀路線,看熱鬧的人,泰半走此線,然後過了坤寧宮及其後方的御花園,直接從神武門離開。

北京故宮,神武門(Czzhermit@Wikipedia / CC BY-SA 4.0)
作者最後由神武門離開。(圖片取自維基百科)

若要觀詳仔細的話,光一條中軸也可以晃一下午。劉吶鷗在日記裡寫雙十節那天,故宮門票半價,他跟戴望舒第一次遊故宮,整個下午只逛了西苑,隔天下午轉走東路,再隔天跑中路,花了三天才走完。

雙十節,月曜日。

西苑是舊皇居的西後宮,宮的建築差不多是一樣,只有雨花閣空層,稍於異彩。寶華本置歡喜佛,是內宮秘戲的研究所,大柱殿、未央宮,極大,有書廳、寢室、浴間、儲秀宮、後宮妃子居,眠床浴室 Erotique 難言。

故宮分拆兩岸 難以還原

重華宮有戲台,宮內諸物時有新物,但古器、奇具、玉、石、金、銅、琉璃、漆器、檀物、瓷器都無價之珍。這是劉吶鷗概述的故宮景觀。

他參訪時間是幸運的。都說一九四九年大遷徙後,故宮如散佚親人,分拆於兩岸,原來陳列的文物盡悉運到台北士林,北京空存建築。現在參觀的人已難見當年紫禁城的原來景致,譬如哪幅畫放在宮殿哪個位子,琉璃美玉或高檔器物又擱置在哪層櫃子、哪張桌上,一切破碎得難以還原。

我到故宮的時候,西苑正在整修,不僅雨花閣、重華宮,居於重華宮旁的漱芳齋—《還珠格格》小燕子和紫薇住的宮殿,皆無法得見。我只能從網路搜尋圖片,配搭劉吶鷗的敘述,想像被他形容得情欲流竄的西苑。我站在台階高處,遠眺綠黃琉璃瓦,這裡的建築實在太像,像得難以指認哪間是重華宮,哪間是漱芳齋。

「軍機處旁邊就是皇帝住的養心殿,兩處距離之近。你們可以想像皇上開會辦公完後,回住所不必大費周章。」

聲音從我右後方奔竄出來。我回頭望了音源,是個手拿旗幟的導遊,正介紹西苑。湊過去,望著他指的地方。養心殿不僅距離軍機處頗近,離西苑、皇后的坤寧宮都相去不遠。

北京故宮,養心殿(Gisling@Wikipedia / CC BY 3.0)
北京故宮,養心殿。(圖片取自維基百科)

導遊接續介紹:養心殿再過去是三千佳麗的宮殿。每天被選上的宮妃,會先沐浴泡澡保養,然後不著衣裳,只裹一條毯子,讓太監扛入養心殿。進入寢殿,太監放下毯子,手一甩,毯子一圈一圈滾開,亮出渾身香的妃子。是夜臨幸,太監就立在外頭,時間到,太監會出聲提醒,僅提醒三次,第三次一到,無論皇帝多麼繾綣,妃子都必須離開。這時,太監問皇帝:「留不留?」意思是妃子若懷孕了,龍種留或不留。怎麼判斷留或不留?有時不是皇帝喜好能左右的,因為居間還攸關著複雜的權力機制,這導致後宮內鬥,每個女人都想憑藉腹胎龍子而升格。

導遊的解釋對讀著劉吶鷗的描述,我約莫能解劉對於佳麗寢室、浴室的幻想,寬衣、薰香,Erotique,但這裡有溫存,也有免不了的狠。

十月十一日,火曜日。

下午去參觀故宮東路,由一巷跑到宮之中央看文淵閣,內藏欽定四庫全書,皇極門外觀九龍琉璃壁間前廣地,松柏蒼生,入門有大庭雄雅極,宮庭植物松柏外,見有白尖松、翠樹等。宮除皇極宮外,有寧壽宮、養性殿、樂壽宮、頤和軒、景祺閣、暢音閣,內各附圖書館、文獻部、陳列室六。

所見的東西,銅壺刻漏,乾隆南巡圖、光緒大婚圖、歷代名臣像,……玉冊、印寶、禮器圖、康熙油繪、雍正像(很好)、光緒像(真富貴青年天子)、慈禧相、景帝后。朝會樂器、乾隆御書、敬信齋石刻、國書硃批、奏摺、玉牒、輿圖、盔甲、兵器、冠冕、朝服等。貞順門內又有珍妃井。

踩著一地的金黃銀杏,來到文華門。

故宮每個宮殿前面設有一重宮門,行過一段,才抵達主殿。不過,對比故宮其他路線擠滿遊客,往文華門的路徑卻反常態地罕有人跡。

安靜 其實與宮殿的作用屬性頗為搭調

故宮東路是太子的辦公和居所,亦是大學士輔導太子讀書、殿試閱卷的地方,其中最為著名的要屬宮廷藏書樓文淵閣。讀書之處,最宜幽靜。而故宮東路對於念中文系的人,別具意義。在學科養成裡,文淵閣藏的四庫全書,不僅是課堂使用的課本教材;當年紀曉嵐主持編纂時,將書籍按經史子集進行分類,建置圖書書目,成為老師們講述小說學、目錄學時再三強調的—中國特有的知識系統。

文華殿、文淵閣的建築色系不似其他宮殿清一色黃色琉璃瓦、朱紅閣,反倒是寒冷的墨綠色調。墨綠色調不是為了書讀太累保護眼睛,而源於五行。五行裡,墨色主水,水剋火,能保書樓遠離祝融之災。皇宮裡除了這種帶有神祕色彩的庇護措施,每幢宮殿內另配置兩個雕刻大水缸,多麼帶有藝術感的滅火器,皇家果然是享受生活的地方。只不過水缸過了幾世紀後,成為觀光客的許願池,池底盡是錢幣。

宮殿內均為挑高的天花板,窗戶不多,沒什麼採光,內部昏昏暗暗,僅靠近門口處有日光進來。光線從滑亮的地板折射上去,天花板以綠色方格拼貼而成,每塊方格中央有一圓形金箔花紋,金箔花紋與日光彼此輝映,天花板相形柔亮如燈,彷彿日本漆器的蒔繪,那是以金箔油彩在烏黑漆碗、漆屏風上作畫的藝術,畫面感似從黝黑中穿透出光芒,因此谷崎潤一郎說欣賞蒔繪,不是要人一眼洞穿,反倒要人細品其中的曖曖內含光。宮殿天花板設計也是如此?

現在,文華殿已變成陶瓷館,空間內沒有太多照明,光源僅憑靠展覽櫃內的小燈泡。玻璃櫃展示著書畫、雕刻、石像、青花瓷器等。瓷器色調清亮,只要一丁點光源,瓷器便熠熠發光。青花瓷、天花板金箔彷彿是古人從陰翳裡開展出的美學,從黑暗的濃濁感掙脫出來。我想像清朝皇族在宮殿內,婢女燃起燭火,火光照著天花板,金箔灑下光芒,大臣們拿著青花瓷茶杯杯光交錯,那種對照式的色調,很容易凸顯瓷器之美。別異於十九世紀後,西方愛迪生發明燈泡,黑與光變成了絕對的差異,非黑即亮。也許古人美學就藏在亮與不亮的曖昧空間中,開出藝術的花來。

文華殿如今已成陶瓷館。(圖片取自維基百科)
文華殿如今已成陶瓷館。(圖片取自維基百科)

一天之內即可走完 唯恐「遺忘」

在偌大的文華殿瀏覽藝術品,走到後來,原就屈指可數的遊客已經走光了,我越走越害怕,晦暗的空間裡望不盡出口,不曉得這條路要走多久才會看到光?還是,會像李碧華曾經寫過的故宮鬼故事,忽然就撞見清朝冤死的婢女、妃子也不一定。越想越恐懼。但害怕的感覺頗為複雜,不單怕鬼,又像谷崎潤一郎說的:「對於『悠久』會萌生一種恐懼,只怕自己在那室內待久了會再也分不清今夕是何年,不知不覺歲月飛逝,再走出來時已成白髮老人?」浦島太郎般,穿過幽暗長廊,當我乍見陽光時,看著另一座未開放的文淵閣,依然恍如隔世。

相鄰著石橋,文淵閣就在一步之遙。一九二七年劉吶鷗親炙文淵閣典藏的四庫全書,可惜我無法,也許這就是隔世吧,同樣的景,不同的世紀,已經隔層皮。

按著路徑繼續往北走,日記裡出現的景點,養性殿、珍妃井等等,我都踏查到了。只不過人家去三回才遊完整座故宮,我卻要挑戰一個上午走訪全部。踏查之途本該慢工才能出細活,可惜時間不允許。打從初始規劃北京行,我東減西刪將劉吶鷗兩個月左右的步行輿圖壓縮進九天的行程裡,就像把抽成真空的旅行衣物,變得乾乾薄薄。有時候停留的時間不夠久,只能拍照,像製作乾燥花般,把現場風乾,夾進sim卡裡。

然而,一天走遍故宮不算難事,要悉數記得是件考驗人腦的事。到後來,我只對建築物有印象,卻不復記憶掛在裡頭的那些照片、圖畫。若說浦島太郎帶著記憶穿越時空,時移事易的悵然是所有記憶者的痛;對於善忘者,逆溯時光所面臨到記憶的窘境,遺忘才是最不堪的傷。

十月十二日,水曜日。

今天看過的宮殿是乾清宮、坤寧宮、欽安宮、交泰殿、御花園等。乾清是帝君,坤寧是后居,在明所謂中宮也,設有鞦韆。清明節宮眷遊戲於此。滿因其為正寢,改為宗殿。東暖閣是大婚時的洞房。見過東西有宋畫、清畫、宋四家書,商周漢的古銅器,古硯(宋米芾螽斯瓞硯、漢銅雀瓦硯、宋焦葉硯、文天祥玉帶選古墨、印),宋元明清瓷器、雕刻、古鏡、琺瑯、漢玉、瑪瑙、宋刺繡等。御花園裡又見了諸葛亮拜斗石、連理柏。

清代故宮不復見 皇室已入百姓家

我佩服劉吶鷗的記憶力,鉅細靡遺寫出看過的東西,像用文字特寫攝影。

劉吶鷗詳細地記述在故宮所見。(圖片取自維基百科)
劉吶鷗詳細地記述在故宮所見。(圖片取自維基百科)

我也羨慕劉吶鷗能看見最靠近清代原樣的故宮。當今,中路只剩建築、家具,原本擺設其中的藝術品、日用品漂洋過海到台灣,展示於士林故宮;剩餘的移到其他宮殿展覽,譬如文華殿的陶瓷館。這讓建築家具、器物用品更被切割開來,離原貌漸遠。

中路的宮殿門口全拉起封鎖線,不像東路的建築,能讓人參觀裡頭。隔著封鎖線探著。中路殿堂皆較其他宮殿寬。空間陳列也極為類同,太和殿中央為朱紅高台,帝王寶位就居於上,寶座後方有片金色雕龍屏風,上方懸掛乾隆題寫的對聯。太和殿是皇宮第一道大殿,過去皇帝登基、冊立皇后一類的大典皆在舉行。

乾清宮中央亦是皇帝寶座,座位設於黃色高台,寶座後也有一扇屏風,屏風上掛著「正大光明」的匾額。該書寫者原為順治皇帝,卻因木造建築,在一場大火中燃盡,後來乾隆皇帝臨摹順治筆跡,重新掛牌上去。

觀賞中路的大殿無法像東西路那樣,細細慢慢地瀏覽,觀光客們如魚群奪食猛力地衝,壓根不在乎前排的人,相機、手機自我的雙肩、頭頂插出,拍了幾下,換新的一批,立在最前頭的人退無可退。門外激烈,門內管理員百無聊賴地在大殿晃蕩。他應該是二十一世紀最靠近皇位的人,但那不在乎的神情示意著麻痺,反顯得旅客的痴。

迤邐至後方的坤寧宮,空間大歸大,畢竟是女人居所,色調、擺設都柔軟許多。坤寧宮中央為金色調的廳堂,接待賓客之用;左右房間皆為紅色調。兩側房間的木窗被安上玻璃,觀光客隔著玻璃窺視其中光景,白日面陽,人們得雙手窩在眼睛旁,阻隔反光,那樣的觀覽設計、眾人的動作,儼然如偷窺,透著窗死命窺探皇家隱私,目光掃過房間內的木雕壁龕、眠床、椅子、寶座後方的屏風,屏風上花色皆為紅底金色龍鳳刺繡,中央還有個囍字,洋洋喜氣。

宮殿處處藏著風水細節,藉以鞏故皇朝。其實,所有朝代無論長久,十餘年,百餘年,總有一天面臨更迭。就像女真族由東北攻進北京,締造康雍乾百年盛世,但誰也沒料到,眼見他起高樓,眼見他宴賓客,眼見他樓塌了。晚清帝國被列強砲轟得體無完膚,就算慈禧太后錯估義和團扶清滅洋的能力,也無法力挽狂瀾。國勢盛衰彷彿自然運行之道,沒有恆久之理。

一逕向北,抵達皇宮最尾端的御花園。御花園珍藏了不少稀有石頭,包括劉吶鷗看到的諸葛亮拜斗石,唯現在在石頭四周架起了護欄。穿著夾襖的男人於旁邊啐了口痰,管他紫禁城,管理員也不在意。這個世紀誰在意皇家?皇室都已飛入尋常百姓家。

我自神武門離去,抬頭望門樓上方郭沫若題寫的「故宮博物院」匾額,外面兩側是宏闊的護城河。要離開故宮了,內心有些悵然。也許是我不得不承認這趟追隨之旅,永遠與劉吶鷗隔著一段。若踏查就能完全懂得一個人,那是不可能的事,我的眼睛、他的視域都有各自的關懷與理解。身為他者,我只能努力靠近一個人,無法成為那個人。

《時間不感症者──重返魔都1930》書封。(印刻出版社提供)
時間不感症者──重返魔都1930》書封。(印刻出版社提供)

*作者徐禎苓,政治大學中文所博士。台灣師範大學兼任助理教授。曾獲林榮三文學獎、台北文學獎、教育部文藝創作獎等。著有散文集《腹帖》。本文選自作者新著《時間不感症者──重返魔都1930》(印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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