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曼.藍波安《大海浮夢》選刊(2):飢餓的童年

2014-09-04 05:59

? 人氣

夏曼.藍波安新作《大海浮夢》敘述他一生移動的心魂。(取自夏曼.藍波安臉書)

夏曼.藍波安新作《大海浮夢》敘述他一生移動的心魂。(取自夏曼.藍波安臉書)

也許我是父親的獨子,他希望自己的兒子從小就聽部落裡的耆老說故事,聽其他家族的傳說,豐富我族學常識,尤其是夏本.米都立德往返蘭嶼、巴丹島的航海的故事,學齡前就聽說了無數個夜晚。然而,我其實更喜歡聽,沉迷於外祖父跟我說過的「小男孩與大鯊魚」遊歷綺麗水世界的故事,是沒有國界疆域的水世界。

[啟動LINE推播] 每日重大新聞通知

我的祖先自稱Ta-u(達悟族),說是這個島嶼是有「人」住的意思,所以這個小島的原始名字是Pongso no Ta-u(人之島),說明這是外來民族沒有來之前的主權宣示,我們小小民族在航海移動實現占有的島嶼,這種以自己的語言來宣示島嶼主權,傳統海域,無關於列強帝國擴充版土的政經目的。然是,在大航海時代(地理大發現十五—十八世紀)的大洋洲許多數不清的島嶼,說南島語的民族,在遇上擁有船堅利砲的西方海盜,他們邪惡的文字,寫道,「這是我們的島嶼」,這句話的意義就顯得特別的讓人厭惡。在日本殖民時期,從當下的感覺來說,是「幸運」,首先是,我們的小島日本人認為沒有南攻西進的戰略價值,所以就把我民族作為人類學家建構其理論的「試驗區」,我濃縮萃取我的話意義是,我的前輩們沒有做日本人的傭兵,於是「為誰而戰」家毀人亡的悲劇就沒有發生在我民族,這是我的簡易敘述。二次戰後,我所謂的「幸運」轉換成另外一個帝國殖民我民族的時候,我的小叔公說:


Jira naviya o Ta-u do Pongso.

(完了,這個島嶼的主人。)

後來小叔公唱了一首短詩,被流傳。歌詞原意是:


讓我們在舒夫特1海域(原意是﹁惡靈貪婪的舌頭﹂是漁人部落的傳統海域)
製作竹子的圍籬
好讓台灣來的貨輪無法進入
稻米與麵粉來自遠方的島嶼
遠方的食物不比冷泉的芋頭好吃
但願島嶼的人有所認知


(台灣來的貨輪的螺旋激起波浪,讓我們的海洋有了噪音,機械船將帶來許多外邦人,他們將來會掠奪我們的土地,帶來的稻米、麵粉將來會淹沒我們的水芋田,我們的孩子因而開始吃外來食物,而不會再與島嶼的土地親近,祖先的努力將成為荒涼的島嶼,讓我們拒絕外邦人的船,努力經營我們的田地,我這樣說是擔憂我們將失去島嶼的所有。)

因此在我出生時,我有了漢名漢姓,是中華民國的國民,戶政事務所冠給我的,外祖父賜給我的族名Cigewat(切格瓦,意思是;不可動搖,永遠守著家屋,守著島魂)。我雖然經過外祖父祝福的命名儀式,在我民族成為外邦人、漢族殖民的時候,傳統名字也只不過是傳說的記憶而已,是不被台灣政府承認的語言符號了,我使用的漢語是,「迷惘年代」的起始,申論的意義是,「漢人是主子,我們是僕人」。

於是我們島上的六個部落依據溪流做為部落之間的領土界線,溪流的入海口也延伸為各部落的漁撈海域,自然的環境地形,說是自然的法則,各自管理,尋自然節氣,和諧共處。台灣政府忽然的降臨,忽然管理島嶼的所有,主權轉移到有槍砲的「國民政府」。我的小叔公就說,外邦人(列強帝國)是:「混亂的製造者」,就當下我民族的演進來論,星球上的弱勢民族,他說的完全正確,不但如此,島嶼的混亂愈來愈讓人憂心,「混亂的製造者」一開始就給我們營造了混亂的法源,否定了島嶼智慧建構的民族科學(native science),我們民族固有的整體。

六個部落變成四個行政區,紅頭村、椰油村、朗島村、東清村,兩個部落因而消失,所有的各人的與環境相吸、與長幼倫理、親屬稱謂等等的族名化為烏有,變為三個漢字;例如,我祖父五兄弟三個姓,我的祖父有一女三男,我的姑姑姓謝,大伯與叔父姓李,我父親卻姓施,台灣政府胡亂冠姓在中國歷史上原來就是漢族統治異族慣有的策略伎倆,這個「亂源」簡單的說,就是「便利符碼」,就是便利管控統治,就是「你們異族都是炎黃的子民」的歪理,在槍桿子的威嚇下,讓許多民族迷思,誤以為自己真的是炎黃的子民。

我們三歲以後,只要可以跑步,海邊灘頭就是我們的庭院,認識魚類的地方,我們學齡前的教室,也是男性部落議會,儀式祭典的場域,我從小的宇宙。我第一次被海水洗禮,是大我十二歲、我同父異母的姊姊帶我去海邊,這是她的責任,由姊姊或是哥哥帶領弟妹去海邊接受海水的「洗禮」,是我們的微傳統。姊姊用手掌舀一碎浪的海水,撫濕我頭頂的髮絲,腦門,說:「不可害怕海水,你是男孩子,切格瓦。」這個「儀式」是我父親交代給我姊姊,然後由她帶我走入海水,我的雙腳跨在她的肩上,在姊姊還可以站立的地方把我放下來,我的雙手緊緊抓住姊姊的肩,雙腳上下拍著海浪:「不可害怕海水,你是男孩子,切格瓦。」

那是我正式的進入了海水的流動世界的初體驗,如同島上所有的孩童一樣都必須經歷的初體驗,有大姊的照顧,凡事都安全,身體的第一次與海相濡的經驗讓我不恐懼海浪,也可以說,有姊姊在,讓我心魂一開始就深深的愛著都在變幻的海浪。姊姊有種難於敘述的特質,比較接近男性,比較瞧不起她的男性同學,這或許是早年逝去了媽媽,其次,在她母親生她弟弟的時候,難產,部落裡的產婆無能保住她弟弟的命。所以在我沒有出生前,我們的父親就以鮮魚湯當母奶養育姊姊,讓她從小就跟父親上山學習種地瓜、芋頭,或是父親潛水,姊姊在潮間帶採集蝦貝,練就了她的好體能,以及對氣節變換的敏感也都優於她的同學們。我出生後,她開始負擔要養她的外祖父,地瓜、芋頭、海鮮都得靠自己勞動種植,也都靠自己採集,尤其特別會抓龍蝦,因此我三歲的時候,姊姊已經十五歲了,她早已可以獨立生活,可以說是我的小媽媽。姊姊帶我進入海的世界,我的心魂特別的安穩,我或許是她唯一的弟弟,疼愛我如同愛她的外祖父那樣的深切。

*作者為熱愛海洋的達悟族知名作家。本文選刊自作家新著《大海浮夢》(聯經出版)第一章:饑餓的童年

關鍵字:
風傳媒歡迎各界分享發聲,來稿請寄至 opinion@storm.mg

本週最多人贊助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