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書選讀:《這國這島這城》之一:猜

2014-08-28 05: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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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國、這島、這城,你猜得清楚嗎?(作者新著書封)

這國、這島、這城,你猜得清楚嗎?(作者新著書封)

前天,我家司機蘇東先生突然無故失蹤了,上班時間早過了,人還不來,手機不開,沒有人猜得到他究竟發生什麼事情,而他到底去了哪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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猜—是這幾個月以來我和蘇東先生之間最熟悉的一項生活娛樂。

蘇東先生今年五十七歲了,可是他有一頭發亮的黑髮和一張稚子般的笑容。認識他的人都說他是個老實人。我想也是,因為他本分的開他的車,從來不像別的司機會殷勤的幫太太開車門關車門。我無所謂,我喜歡自然,再說這是我這輩子第一次當太太,坦白說還真是有些不自在。

蘇東剛來的時候我們完全無法溝通,他唯一會講的一句英文是「My name is…」,字面上看起來很簡單吧,可是其中語意深奧異常,令人難以捉摸。因為每次他說「My name is」後頭接的都不是他的名字Sulton,而是一大串分不清是英文還是印文的句子。光是這句「My name is」我們就猜了半年多,最後才終於弄懂這句話完全沒有意義。原來,它只是一個警示,意思是:注意囉,我要開始講英文了—不過很抱歉,他接下來說的「英文」,我猜了快一年,還是霧煞煞。

不過別把無法溝通的責任通通推給他,想當初我的印尼文也是一片鴉鴉烏,和他的英文並駕齊驅不相上下。所以想當然爾,我和他之間的唯一橋樑,就是一字訣:「猜」。

你猜我猜猜猜猜。有很長一段時間我和蘇東每天都玩著猜猜樂的遊戲。小事胡亂猜猜,對或不對睜隻眼閉隻眼就過去了。不過有些事好像對他來說挺要緊,可怎麼辦呢?我總也搞不清楚自己到底猜對了沒有。就像雨季那段時間,他常常累著一張惺忪的臉來上班,一開門就連珠炮的說:「water water full full no sleeping!」(這幾個英文單字他說來奇溜無比,可能已經對他以前的雇主們也說了好幾年吧),這些話很容易懂,組合起來是一幅大雨水淹無法夜眠的慘狀。他為什麼跟我說這些呢?我猜是希望讓他補補眠吧。於是那天我會盡量不叫車,讓他在司機休息區睡上一天大覺。這樣猜對了沒有?我也沒把握。

我曾經有過一次最誇張的猜錯經驗。那天又下了一場滂沱大雨,可他下班的時候卻一派興高采烈開口說「My name is」(天啊他又要開始說英文了),「baby, baby…」,他重複拍著自己的胸脯,手舞足蹈晃動他手上的塑膠袋(輕點輕點,那裡頭是我們中午上餐廳時,特別另外幫他買的一份沙嗲),最後又比比自己說:「阿公阿公!」(他之前的台灣雇主有兩個小女孩,我猜她們叫他阿公吧),然後咧著一張笑臉跟我說「Bye-bye」。

家裡其他人看我和他站在門口「聊」了半天,問到底怎麼了?我說,蘇東今天升格當阿公啦,呵呵!看他樂成那樣。

隔天,我和幾個朋友一起喝咖啡說起這件事。其中兩人反應迅速馬上說:「唉呦,他跟你要紅包啦!」另一個說:「才不是,蘇東是個老實人,他只是告訴妳他高興!」還有人說:「沒錯,他高興,可是他也要紅包!」

我想來想去猜來猜去,根據我對他的了解,他一定是想讓我分享他的快樂,可是照理說,我是應該對他的高興有點表示。

回家後我上網查了幾個關鍵字寫在紙上,另外找出一個紅包袋放進一些錢,準備跟他問個清楚之後開心送上我的祝福。在往學校的車程之間,我用簡單的印尼文單字問他:

「你,阿公,喔?」

「對呀!哈哈,我,五十七了,阿公,啦!」

「男生?女生?」

「woman!」(怎麼突然冒出一句英文?)

我悄悄把手伸進包包,準備拿出紅包袋。可是這時候他這句話還沒說完。他接著說:

「兩個,woman!」(原來不是第一次當阿公呀!)

「幾歲啦?」

「一個三歲,一個兩歲。」

我拿紅包的手瞬間停在半空,猜錯啦猜錯啦,人家哪裡是昨天才出生的第一個金孫,厚,蘇東先生那你到底在高興什麼咧?

「昨天,我,回家,孫女,沙嗲,好吃好吃,高興,阿公阿公……」

唉呦喂呀,人家就是把昨天我們送他的沙嗲拿回家給孫女吃,孫女高興,阿公開心啦,這麼簡單。什麼分享喜悅什麼要紅包,通通都猜錯!

經過這樁烏龍猜謎事件之後,我頗有覺醒,這印尼日子既然要過,就該過得清楚明白,我開始認份的自習印尼文。印尼基本文法簡單易學,只要把單字多背一些就可以多猜對幾分別人的意思,很快,不騙你真的很快,我漸漸的可以和蘇東有簡單的溝通。

因為可以溝通了,以前許多猜不出來的疑惑逐漸有了正確的解答。再度遇上下雨天的時候,蘇東乾脆在上學途中繞小路「順道」經過他家。他指著屋後的大水溝說:「下雨,淹水淹到大腿,不能睡覺。」這回我完全聽懂了,而且還可以哼哈接腔:「哇!下那麼大雨啊,那淹水怎麼睡覺呢?」接著他一秒鐘都沒浪費,馬上說:「是嘛!就是說啊太太,所以我想把房子弄高些,不知道先生有沒有現金可以借我啊?」

原,來,如,此。幾個月來他跟我說的「water water full full」,不是為了no sleeping,而是為了no money。

又,猜錯一樁!

漸漸,隨著我的印尼文亂掰功力逐日增強,猜謎遊戲已經不太有機會出現在我和蘇東的談話過程裡。只是這樣似乎沒有比較好,當他發現他可以跟妳「談」了之後,有些事就呼攏不來了。比如說那修房子的錢,是借,還是不借呢?

人與人之間的往來,朦朧模糊反倒也是一種美吧。有一回他跟我說他上班途中騎車摔傷了,車也壞了,我當然很難置身事外,塞給他一些修車費。另一回他跟我說他太太鼻子開刀,住了八天醫院,還從胸前口袋拿出藥包給我看。我也不能沒有反應,給了一些錢讓他幫她買些補品。前幾天,他跟我說他以前的澳洲雇主打電話給他,想請他回去開車,薪水是現在的一倍多。他誠懇而認真的說:「太太呀,可是我不喜歡,他星期五早上不讓我去朝拜,而且他都去pub到三更半夜,我不想去!」

這樣掏心挖肺的一番話聽懂就好,不必多費疑猜吧?我微笑,說:「喔!」心中竊喜,蘇東應該還算滿意我們這一家吧。

才說不用猜,沒想到才幾天,他就突然丟給我這麼大一個謎題。他失蹤了,前天一早沒有任何徵兆,他就—不,見,了!沒有來電通知,甚至連手機都關了,我等了一整天,電話打了一整天,徒勞無功!

一開始,我們很擔心他是不是出了什麼狀況,因為九個月以來他連請假都沒請過。可是時間一分一秒過去,我開始覺得生氣,無論什麼狀況讓你不能來上工,難道不應該要想辦法知會你的雇主嗎?

有些朋友好意提醒我,趕快物色新司機吧,他不會來了。我說,多沒道理,我對他那麼好,向來都把他當長輩,為他想這個為他想那個,他怎麼可以這樣對我?再說,我和他之間沒有任何不愉快呀,他也沒有提出什麼要求,怎麼會這樣一聲不響直接罷工?這時候有人問我了:「他那天提澳洲人想找他回去的事,會不會是在提醒妳:他想加薪呢?」

啊?難道我又猜錯他的意思了嗎?可是就算他要加薪也要說清楚啊。

週遭的朋友們這類事情經歷多了,他們說這是許多印尼人的習慣,他們常常不把事情說清楚也常常不守信用。他們常常跟妳約好某件事可是又臨時爽約,不僅人不見了連手機也都一概關機,任憑你上天下地硬是找不到人。我其實知道呀,丈夫工作上曾經因此挨了不少悶棍,幾次下來已經氣到無話可說。至於司機傭人無故不來的情況就更是屢見不鮮了,有位大姐安慰我,她說她的司機幾年來已經跑了三次,傭人也離家出走過,她拍拍我的肩膀說:「別想太多,趕快找退路才是。」

不管大家說什麼給什麼建議或安慰,我心裡其實很受傷,我誠心誠意對待他,到頭來還是猜不中他的心思。孩子們也是,心軟的女兒一直堅持,他一定是出了什麼事,她說蘇東絕對不是那種人。

昨天一早,我去健身房,回家的時候孩子們興奮的衝上來說:「蘇東回來了,蘇東回來了!」

他說他生病了(女兒得意的說:看吧就說他不是那種人吧),頭暈不能騎車,手機壞了不能打,「sorry sorry!」他拿出看醫生開的藥袋,這樣連聲說。我告訴他:「你生病了不能來,沒問題,可是你一定要告訴我,不然我不知道你出了什麼事情。」他又說「sorry sorry!」我發現他氣色還是不太好,跟他說你如果還是不舒服就回家去吧,可是如果你明天不能來,一定一定要打電話告訴我!

他真是個老實人,還一直問我「那你等一下要出門怎麼辦?」我安慰他:「我可以坐計程車呀。」他臨走前直惦記著小孩學校雖然還在放假,可是明天女兒要上芭蕾課,那該怎麼辦?我看著他誠懇的模樣,心想,蘇東先生,我沒猜錯你,我沒錯待你,你究竟還是一個好司機。

猜猜猜,結果怎麼樣?

今天—他,又,沒,來,了!

他的手機又關機了,昨天終於跟他要到家裡的電話,打了幾十遍了,沒人接。

天啊,誰來告訴我,我到底要猜到什麼時候!

*作者杜昭瑩,1967年生於台灣台南,輔大中文研究所碩士班畢業。 隨著家人旅居天涯各國,多年來過著侯鳥一般的生活,先後在英國牛津、美國洛杉磯、比利時布魯塞爾落腳停留,於2009-2012年居住於印尼雅加達。 搬遷不斷,但也書寫不輟。著有《20分的媽媽,80分的小孩》、《淡定,讓孩子起飛》。本文為作者新著《這國這島這城》(印刻文學出版)選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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