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勞動力,我們還剩下什麼?─《棉花帝國》書摘(3)

2017-03-09 05: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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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多人靠土地或製作手工藝品過活,他們沒有太大誘因要成為工廠工人。農民種植自己餬口飽飯所需的糧食;手工藝匠人製作他能賣或交換的商品。反之,工廠工人除了勞動力,什麼也沒有。(資料照,圖/DeptfordJon@flickr)

許多人靠土地或製作手工藝品過活,他們沒有太大誘因要成為工廠工人。農民種植自己餬口飽飯所需的糧食;手工藝匠人製作他能賣或交換的商品。反之,工廠工人除了勞動力,什麼也沒有。(資料照,圖/DeptfordJon@flickr)

很少棉花工人進入我們的歷史書籍。絕大部分人根本沒留下痕跡;他們經常是文盲,幾乎只要睜開眼睛都在忙著為生活奔波,沒有時間像比他們生活優渥的人一樣坐下來寫信或日記,因此我們很難拼湊出他們是如何過日子。直到今天,最悽慘的一幕是曼徹斯特一個小型園區「聖馬可之旗」(St. Michael’s Flags),據說有四萬人,其中絕大多數為棉花工人,重重相疊,埋在沒有名氏記號的墳墓當中,「幾乎就像以工業流程埋葬死者」。艾蓮.胡頓(Ellen Hootton)是少數罕有的例外。她和數以百萬計的其他人不同,一八三三年六月她進入歷史紀錄。為調查英國棉紡織工廠的童工狀況,國王特設工廠調查委員會(His Majesty’s Factory Inquiry Commission)傳她出席作證。雖然出庭時她只有十歲,十分害怕,但她已經是個經驗老練的工人,在棉花工廠有兩年工作經驗。艾蓮之所以受到各方矚目,是因為曼徹斯特城裡及鄰近地區如雨後春筍冒出許多工廠,一群中產階級活躍份子關心工廠裡的工作環境,想以她的個案凸顯童工遭受虐待的狀況。他們堅稱她是「童奴」,不僅被迫在形同枷鎖的環境之下工作,實質上殘暴的監工還真的對她施懲,把她套上鎖鍊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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委員會決心證明這個女孩是「惡名昭彰的說謊小孩」,不能相信她。他們傳訊艾蓮,她的母親瑪麗,她的監工威廉.史旺登(William Swanton),以及工廠經理約翰.芬奇 (John Finch)。儘管他們努力要漂白本案,卻證明控方大體上講的都是實話:艾蓮是瑪麗.胡頓(Mary Hooton)唯一的小孩;瑪麗是個單親媽媽,本身是手工織布機工人,勉強賺錢餬口。艾蓮七歲以前,領取生父提供的少許孩童撫養費(他也是織布工人),但是撫養費給付期限屆滿後,母親就帶她到附近一家工廠做工,希望她能掙點錢貼補家用。經過五個月不支薪白幹活之後(廠方的理由是她必須先學會技藝),她成為艾克爾斯紡紗廠(Eccles’ Spinning Mill)許多童工之一員。當被問到她每天的工作情形,艾蓮答說:「早上五點半開始上工,晚上八點收工;中間有兩次休息,分別是吃早飯和吃午飯。」監工史旺登解釋說,艾蓮在一個房間裡與其他二十五個人一起工作,其中有三名成年人,其餘皆童工。用艾蓮自己的話說,她是「在喉嚨打結的人」――很單調的工作,負責把斷掉的紗線修理、重新打結,接上紡紗機線軸。由於線頭經常斷掉,有時候一分鐘之內就斷好幾次,但她只有幾秒鐘完成任務。

由於機器來回轉動迅速,根本無從追趕得上,因此她有時候會來不及把鬆掉或斷掉的線頭快速接上。犯這種失誤的代價極高。艾蓮說她「每週兩次」被史旺登敲腦袋,「頭都被打腫了」。史旺登否認這麼頻繁揍她,但是承認使用「皮帶」教訓這個小女孩。她的母親說,女兒是個「調皮、愚笨的女孩」,作證說她贊成體罰,甚至曾經要求史旺登嚴加管教,終止她蹺家的惡習。瑪麗.胡頓生活艱辛,迫切需要女兒賺的這份薪資,儘管有許多麻煩,她一再懇求史旺登保住女兒工作。瑪麗說:「我不斷哭泣。」

和艾蓮.胡頓一樣,數以千計(到一八五○年代,則是數以百萬計)的工人魚貫進入世界各地新蓋的工廠,操作生產棉紗或棉布的機器。動員這麼多男女老幼到工廠工作的能力,令人生畏。當時許多人被數百或甚至數千名工人,走進或走出勞動地點的景象嚇壞了。每天上午太陽還未升起,數千工人從佛日山脈(Vosges Mountain)狹窄的小路走下來,前往位在山谷的工廠;爬出位於採石場河岸棉紡廠上方小丘宿舍的被窩,離開略夫雷加特河(Llobregat River)上已經勉強掙扎求生存的農村,穿過曼徹斯特擁擠的街道,走向沿著發臭的河渠星羅密布的數十家工廠之一。到夜裡,他們回到破敗的宿舍,好幾個人擠一張床;或是走回又冷又不舒服的茅屋;或是回到巴塞隆納、肯尼茲、羅威爾那人口密集、胡亂搭蓋的勞動階級街區。

1939年,美國農場內的童工。(維基百科)
數百年來,這個世界已經看慣極端貧窮和勞工遭受壓榨,但是它從來沒看見一片人海,他們生活的每個面向都圍繞著機器生產的節奏組織起來。(資料照,維基百科)

數百年來,這個世界已經看慣極端貧窮和勞工遭受壓榨,但是它從來沒看見一片人海,他們生活的每個面向都圍繞著機器生產的節奏組織起來。每天至少十二小時、每週六天,男女老幼填滿、操作、修理和監督機器。他們打開包裝緊密的生棉包,把棉花放進梳理機;他們前後移動巨大的紡織機具;他們綁上斷裂的紡線(有如艾蓮.胡頓);他們從紡錠卸下紗線;他們提供必需的粗紗給紡紗機;或者乾脆就扛著棉花在廠裡移動。紀律透過小額罰款和強制廢除合同來維持。十九世紀初,一家工廠的開除案例清單列出的懲處理由多端,有常見的紀律問題,譬如「講髒話罵人」,也有特殊指控,如「用她的醜臉嚇皮爾森先生」。要維持一支有紀律的勞動大軍,一直都很困難。英國一家工廠在一七八六年後的二十年內,召募七百八十名學徒,其中一百一十九人逃跑,六十五人死亡,另九十六人交還給原先同意他們來學藝的監護人或雙親。這是威廉.布萊克(William Blake)所謂「黑暗撒旦工廠」(dark satanic mill)時代的開端。

把工人帶進工廠的能力,變成棉花帝國勝利的關鍵。因此,全世界有能力與沒有能力動員勞動力的政治家和資本家,就出現了衝突。說服數以千計的人放棄他們所熟悉的唯一生活方式,絕對不比安裝新機器來得單純。我們已經看到,兩者都需要某些法律、社會和政治條件。往工廠過渡起先只集中在少數地方,甚至在當地也遭遇極大的反對。成功需要一面倒的權力分配,它讓政治家和資本家可以利用亞洲和非洲多數菁英還不懂的新方式,宰制個人和家庭生活。國家力量不只需要廣泛遍及到世界許多地區,也必須深入和集中,並且深入到生活一切領域。因此之故,只要世界上有些地區的統治者,無法輕鬆找到其他取代基本給養糧食的方式,它就根本不可能過渡到工廠生產。諷刺的是,工廠生產本身也會慢慢破壞組織經濟活動的這些替代方式。

坦白說,工業革命最重要的就是節省勞動力的技術。譬如前文已經提到,紡紗的生產力增加高達一百倍。可是,節省勞動力的這些機器還是需要工人操作它們;由於價格下降,棉紡織品市場出現爆炸性擴張,快速增長的棉花工業起先需要數千人,乃至數萬人,世界某些地區甚至需要數十萬工人。在英國,一八六一年有四十四萬六千人投身棉花工業。據估計,一八○○年約有五萬九千七百人在德語地區從事棉花工業工作,這個數字在一八六○年增加為二十五萬零三百人。法國棉花工業的工人約二十萬人;瑞士棉花工業一八二七年雇用六萬兩千四百名工人。美國棉花工業一八一○年只有一萬名受薪工人,一八六○年增加為十二萬兩千人。俄羅斯一八一四年雇用四萬名棉花工人,一八六○年增為十五萬人左右。西班牙一八六七年的棉花工業工人約十萬五千人。全球棉花工業依賴無產階級化的勞動力;同時它本身也是最大的無產階級代理人之一。

掌握勞動力是全世界製造業者最重要的課題。畢竟企業家在機器上的重大投資,必須靠可以預期和源源不斷的勞動力來操作這些機器,才能賺到利潤。男人、女人、男孩、女孩的勞動力因此全變成商品。把人轉化為工廠工人,亦即把他們轉化為受薪工人。然而,對極大多數歐洲和其他地區的人而言,工資一直都不是他們生活的重心。許多人靠土地或製作手工藝品過活,他們沒有太大誘因要成為工廠工人。農民種植自己餬口飽飯所需的糧食;手工藝匠人製作他能賣或交換的商品。反之,工廠工人除了勞動力,什麼也沒有…

棉花帝國立體書封。(天下文化提供)
《棉花帝國》立體書封。(天下文化提供)

*本文摘自天下文化出版《棉花帝國》第七章「動員工業勞動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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