寇延丁專欄:親自活著

2017-01-22 06: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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寇延丁出席中國NGO公益十周年活動「理想主義在路上」。(宋志標攝/來源:舊聞評論微博)

寇延丁出席中國NGO公益十周年活動「理想主義在路上」。(宋志標攝/來源:舊聞評論微博)

2015年11月,深秋的山東泰山,在小雨中,她慢跑著,一個人,準備跑100公里,被限制出境的她,不能與樂施會隊友赴香港「毅行」,她一個人,在冷洌的空氣中,響應。2014年的11月,她也沒能赴香港,她被關押審訊了128天,日以繼夜。她,不是維權律師,不是民運人士,她是中國公益NGO圈中無可救葯的「溫和建設者」─釦子姐姐─寇延丁。

2016年,寇延丁在台北出版了《敵人是怎樣煉成的?沒有權利沈默的中國人》(時報出版),完整紀錄中共當局逮捕異議人士後的審問細節。她說,還要回到中國去。她對中國的愛,好痛。

此刻,她在台此,就從今(22)日起,計畫以九個月時間,徒步「環島」,仔仔細細地看看台灣,呼吸台灣的空氣。在路上,看到她,請給她一個笑容、一個協助、一個鼓勵。

2016年11月,寇延丁重回香港再次「毅行」。(取自寇延丁臉書)
2016年11月,寇延丁重回香港再次「毅行」。(取自寇延丁臉書)

2015年初春,朋友來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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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里萬里,從遙遠溫暖的廣州和更遙遠更溫暖的臺灣,來泰山看我。

從那個春天開始,我的泰山小屋,真的開始待客了。

「來吧來吧來泰山吧。我有一所房子,背靠泰山,春暖花開」。搭眼一看就知道,是在抄襲海子的詩「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開。」

來吧來吧來泰山吧,很久很久以前,我就一而再再而三地發出這個邀請,但是,誰都不來——交友不慎哪。

不能全怪我交友不慎,我知道他們都忙;也不能全怪他們不來找我,就算他們來了也找不到我——我總不在家,一年到頭在外面跑。

不光一年到頭跑,跑到哪裡都滿滿當當排了各種各樣的約從白天到晚上,結束了晚上最後一個約還要各種收郵件回郵件發日誌寫日記。當然,在各種約和各種郵件裡,就像那些朋友一再重複的各種邀請一樣,我也一再邀請各種朋友「來吧來吧來泰山吧」——向泰山保證:我的邀請絕對真誠。

「等不忙了,一定去……」我一遍一遍對他們說,他們也一遍一遍對我這麼說。人常說「謊言重複三遍就變成了事實」,但我們都重複三百多遍了哇。啥時候才能不忙了呢?

殘障美術家的事、拍紀錄片的事兒、512地震的事兒、採訪的事兒、寫書的事兒,忙不完,總之沒完沒了的事兒——直到我被抓。

我被抓進去就真的沒事兒幹了。整整128天,除了受審什麼事兒都沒幹。

審我的人沒閑著,據說是「中華人民共和國公安部、國家安全局、中國人民解放軍、中國人民武裝員警部隊四部門聯合辦案」,他們「有幾十上百人的團隊」把小女子查個底兒掉,港獨台獨海外民運國際顛覆勢力傾國傾城,卯足了勁兒要給党和國家端出一個驚天陰謀。

文的武的軟的硬的審我的人什麼招兒都使了,賞我「顛覆國家」這樣的通天罪名雖然連他們自己也清楚這個美好理想純屬虛構。那段極盡魔幻的經歷我已經寫了一本書《敵人是怎樣煉成的》一書難盡,在這裡我們不能跑題就先不說了。總之,他們把我關在雲深不知處與世隔絕貓捉老鼠消遣我,從「顛覆國家」到私生活一路滔滔不絕審將下來,我被審暈菜:你們到底想幹什麼?——「在公益界不敢亂比,但可以確信,我對社會公益事業所做的貢獻比你們任何一個人都大,對國家對社會,我問心無愧。」

從來都是這個國家欠我的,我不欠這個國家半毛錢。不管是從小往大了說由個案講到時代背景、還是由大往小了捋從歷史脈絡說到技術細節,我做的事情、我們做的事情,全都不怕查。公益活動一個一個掰開揉碎了講,書一本一本地說,紀錄片一部一部地理,知無不言,但做不到言無不盡——他們聽煩了就會制止我。

其實不光我暈,審我的人也暈,審到後來居然再三再四語重心長提醒我要「實話實說」「不許騙人」。

騙人玩兒多沒勁呐,二十幾年了,從一線執行到行業觀察取之不盡用之不竭,每一件事,都是我一點一點親身做過來的,每一個跟頭,都是我鼻青臉腫親自摔出來的……

事情沒得查了,再查「你到底是為什麼?」總覺得藏著什麼不可告人的目的。

我的人生如此詭異視黨的期待國家的要求三個代表的標準于無物,審我的人越審越是大惑不解:「要嘛兒、沒嘛兒。你這輩子,到底圖個什麼呢?」

必須承認,我做的事情、我們做的事情,我的活法、我們這些人的活法,深深傷害了大案要案們幼小的心靈——如果我們不是做公益而是吃喝嫖賭殺人越貨他們一定不會這麼問。

我這輩子,到底圖個什麼呢?

受審的時候,被人問這個問題,睡不著的時候,自己問這個問題。

必須承認我的脆弱,被抓之後總睡不著。不僅因為白天黑夜永遠強光直射,也因「顛覆國家」這個上不封頂的罪名,以前只是紙上見過的一個詞,沒有想到會落到我頭上。

我知道國家一直沒斷了抓人,但沒有想到會抓公益人,而且是成批抓捕公益人。

全程單獨監禁始終雙人看守沒有通知家人從無律師會見,如此極端待遇和這個傾國傾城的罪名讓我知道「槍斃」和「關你一輩子」不是威脅。死到臨頭,不得不問問自己為什麼活著這樣沒用的問題。

我不知道被關在哪裡,只能從那個冬天的凜冽山風裡知道是在山區,還能從劃過頭頂的轟鳴聲知道不遠處有個機場,那聲音實在是太響了,特別是在萬籟俱寂的深夜。

飛機起降的聲音近在耳邊,仿佛無比沉重的行李箱正在被一個巨大的力量拖過石子路。就像是上帝在出行,只有他老人家才能拖得動如此沉重的行囊發出如彼巨大的聲響。

這輩子到底圖個什麼?上帝此行要去哪裡?無眠之夜,總會在轟鳴裡胡思亂想:人生也是某種行程,我的這副皮囊,早晚是要跟上帝交差的。這輩子軍隊地方工廠農村媒體公益拍片寫作兩岸三地揮灑人生透支生命詭異迭出風波動盪,也算是不虛此行了吧。

親自活著、獨自走著。(取自寇延丁臉書)
親自活著、獨自走著。(取自寇延丁臉書)

為了親自活著 浪費時間也值得

出來之後淚流滿面翻看各種資訊,居然有人幸災樂禍說我一直在忙:「這回就當休假了吧」——交友不慎啊!!

有這麼休假的麼?我寧願忙死也不願那樣,128天每一天都生不如死。有這麼休假的麼!

請不要笑我孤陋寡聞,那時候是2015年初,我和我的小夥伴還沒見識過「709」這麼大的陣仗——這事兒也不能跑題,還是回來說我的朋友來看我。 

清明時節不同的朋友從不同的地方來看我,千里萬里而來。不為泰山也不為房子,還不為春暖花開——彼時春寒料峭,正逢倒春寒大降溫,所謂「乍暖寒時候最難將息」。

那段日子最難將息,3月7日被抓的「女權五姐妹」還被關在號子裡。

我點旺爐火烹茶釀酒招待遠道而來的朋友:這優酪乳是我自己做的哦保證沒有任何香精防腐劑增稠劑添加劑,吃優酪乳的時候要撒上上杏仁瓜籽才好吃那份酥脆是我小火慢煨一點一點兒焙出來的……說著說著陸非受不了啦:「扣姐,這麼做,多浪費時間啊!」

我說感謝國家給了我大把的時間專心專意過日子現在姐姐什麼都缺就是不缺時間。

我是笑著說的,說的人和聽的人都曉得此中悲涼:我彼時身份還是「取保候審犯罪嫌疑人」,員警叔叔友情提示我不要亂說亂動哪兒都不能去「就把泰安當成一個大監獄」。

優酪乳的甜味來自藍莓幹是我提前半天用酵素養出來的酸甜適度口感合宜,那酵素是我自己泡的不僅好用好吃還實現了垃圾零排放……陸非忍不住又說了一句:「扣姐,這麼做,多浪費時間啊!」

「時間是寶貴的,為了親自活著,浪費時間,是值得的。」——脫口而出我把自己嚇了一跳:我拷!怎麼說出一句這麼精闢的話?

為了親自活著,浪費時間,是值得的。

我說這句話的時候並不悲涼。彼時彼刻,能夠找到活著的感覺,是最重要的。

我前腳出牢門後腳就進醫院做手術,朋友來了硬爬起來,送走他們又立馬躺倒,我清楚自己不僅畫地為牢哪兒都去不成,還清楚精神和身體齊齊崩壞什麼也做不了。不瘋,不掛,親自活著,就是成績。

這麼多年了一直奔跑著生活永遠有做不完的事,感謝國家給了我時間,我謝絕朋友們的探訪,宣佈閉關,要在泰山小院裡關起門來朝天過,讓自己一點一點活回來。

感謝國家給我時間 翻土種菜

就像閉關擋不住春光一樣,也擋不住不速之客。6月3日,春暖花開、陽光燦爛,不速之客突如其來——員警第一次不速而至是破門抄家,隨後一次又一次突如其來。

被抓「人間蒸發+破門抄家」是顛覆國家大案要案專屬待遇,被放之後一次又一次不速而至是維穩體制常規配置,特別是臨近春夏之交那個特殊的日子。

那時候女權五姐妹是放出來了,但郭彬楊占青又進去了。誰都知道抓他們不僅僅是為了抓他們,誰都知道抓人會成為這個國家的新常態。

既來之則安之,案上燭光搖曳壺裡茶香飄溢我不介意與人分享即便是員警。這杯玫瑰紅茶名曰關起門來朝天過,甘冽清泉來自我家深井,太陽能發電自給自足,紅茶得自地北天南的友人,玫瑰近在眼前是我小院自產,如果評比優秀犯罪嫌疑人我應該高票當選吧……

那天品茶時,我們對面的書櫃下排了一溜酒罈,兩周前新釀的桑葚酒正處一釀發酵期水封壇口咕嘟咕嘟冒泡暗香浮動。必須承認,就像不速而至的員警讓我極其不爽一樣,我的活法也讓他們困惑。自殺崩潰以淚洗面怒火萬丈應在預料之中,屋後丁香襲人房前繁花遍地烹茶釀酒顯然不合標配:「你到底在做什麼」?

我亦無他,惟活著耳。

我只是在如此糟糕的處境裡,親自活著。

親自活著,翻土種菜烹茶釀酒,獨對花開花謝雲卷雲舒。給自己足夠的時間,專心專意過我的日子。

我謝絕了所有朋友家人,與世隔絕,關起門來朝天過。給自己足夠的空間,專心專意寫我的書。

當然,作為取保候審犯罪嫌疑人,我的門是關不住的,必須定期出門奉召飲茶——這是一種頗具隱喻意味的活法,關在裡面的時候被告知「這裡是中國的關塔那摩」「在這裡你沒有權利」,荻釋之後即使宣佈閉關、即使自囚深山自絕於親友,也沒有權利不見員警。

我個人生命的隱喻又嵌套在一重更大的隱喻裡。郭彬楊占青放出來了,隨後709更多人被關進去,709的人還沒有下落,1213勞工NGO又抓一批,其實不管在裡面在外頭,誰都清楚:大家全差不多都在一個其大無比的監獄裡。

2015年10。寇延丁在泰山。(取自寇延丁臉書)
2015年10。寇延丁在泰山。(取自寇延丁臉書)

身為囚徒,能做什麼?

被關在裡面的時候24小時兩個武警近身值守,我什麼都做不了,只能心裡默默構畫自己的新書。這裡的隱喻是:我可以被囚,但不能自囚。

再放大一點,被抓之前的人生也是如此。如果我只是作為黨和國家三個代表螺絲釘了此一生,那麼這一輩子其實沒有親自活過。

在形式上獲得自由之後如果按他們的想像活著,那我牢門之外依然是囚徒。

「你到底在做什麼?」是員警叔叔關心的議題。物理意義上我這個人在全方位監控之中他們不擔心,奉召飲茶時最被關心的是「你在寫什麼?」很清楚,我的書寫是被警告的、是要承擔後果的,但如果我因此不寫、不做,那就是我自囚。甚至可以說我獲釋之日就是死去之時。

我在寫什麼?——這是個好問題。

那段日子裡我同時在寫兩本書,一本是《敵人是怎樣煉成的》,我2013年開始的「現實魔幻主義系列」的第三部,另一本是2011年開始的「可操作的民主」那個系列的第二部——特別強調被抓之前原已有之,是為了說明:怎麼寫、寫什麼是我的事,無干黨和國家三個代表。

那段「顛覆國家」的詭異經歷是一個寫作者不能不寫的神來之筆,但也只是一段意外驚喜而已。《敵人是怎樣煉成的》面世之後,我一再強調不要只做道德勇氣層面的解讀,雖然我知道,對這個世界而言,在這個國度、這個時代,做這樣的事、寫這樣的書,天然具有道德勇氣意味。但對我而言,「不為挑戰禁忌顯示英勇,不為受到的傷害以牙還牙。我只是在表達那個被禁止的愛。不管這禁止來自牢籠還是自己。」寫這樣的書做這樣的事,是我作為我自己活著的方法。

曾經對審我的人說過:「如果說我因為自己做的事情落得如此下場是我對這個國家自作多情,這個國家以為我們做這一切是為了顛覆它,那是這個國家自作多情——我關心的,是如何在現世內心寧靜,李英強關心的,是向上帝交帳的時候靈魂潔白……」

寫什麼書、做什麼事、如何活過這一生,是我跟我的內心的事情、是李英強跟上帝的事情,與黨和國家三個代表無關。「不管過的是不是窄門,不管這一程有怎樣的傷痛與快樂,都不是跟對手的事、跟他人的事、跟世界的事,歸根到底是我們自己的事。」就算要摔跤碰壁付代價,只有遵從自己內心的願望,才是真正活過。

如若不然,被關在牢裡是囚徒,活在他者限定的角色裡,也是囚徒。

當然我們不是上帝不可能拖拽著沉重的肉身淩空穿越,只能在現實世界裡有限選擇。但是說到底,不管是在大監獄裡還是在小監獄裡,可以被囚,不能自囚,要盡可能成為自己,親自活著。

時間是寶貴的,為了親自活著,浪費時間,是值得的。

生命只有一次,為了親自活著,揮霍生命,是值得的。

寇延丁在台北獨立書店分享新書《敵是怎麼煉成的》。(取自寇延丁臉書)
寇延丁在台北獨立書店分享新書《敵是怎麼煉成的》。(取自寇延丁臉書)

*作者為自由作家、紀錄片獨立製片人。著有《一切從改變自己開始》、《行動改變生存--改變我們生活的民間力量》、《可操作的民主》等著作;先後建立了「北京手牽手文化交流中心」、「泰安愛藝文化發展中心」等公益組織,發起了「北京水源保護基金會飲水思源愛藝文化基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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