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1983年侯德健「壯士一去兮不復返」回歸大陸去也,他臨去秋波地留下兩首歌給台灣樂壇,先說第一首:「你是我所有的回憶」。
這首歌是李泰祥為電影「今年的湖畔會很冷」所寫的曲子,缺歌詞,邀請侯德健填上共同完成創作,小侯字斟句酌不負所託地寫出了。我甚欣賞其中一句「雨下不停風,風吹不斷雨」,這是不合邏輯的語詞,卻甚有詩意。而齊豫再度發揮她的天籟美聲,讓這三人的黃金組合表現得令人激賞。
旋不久小侯「回歸」去了,留下讓人頭痛的問題:這首歌如何送新聞局審查呢?評委一看到「侯德健」三字豈不跳腳?怎麼辦?七嘴八舌之下冠以「李泰祥作詞作曲」通過審查、順利出版,讓大家都鬆了口氣。另一首「菊嘆」是李泰祥擷取向陽的詩譜成曲,亦受好評;本專輯由「金聲音響」(即後來的「金聲唱片」)出版。
1987年宣布解嚴,「侯德健作詞」一事才慢慢得見天日。此事堪稱小侯當年衝撞體制、新聞局歌曲審查制度干預創作自由的時代見證。
同一時候,侯德健的另一首創作更造就了一位巨星,那就是蘇芮唱的「酒矸倘賣嘸」。
這首歌是香港的新藝城影業拍攝的「搭錯車」之電影插曲,孫越與劉瑞琪飾演一對父女。「酒矸倘賣嘸」是台語,在台灣巷弄裏經常可聞,意思是「有空酒瓶可賣嗎?」這是拾荒者(現在稱為「資源回收者」)撿拾瓶瓶罐罐之後變賣、賴以謀生的管道。孫越正是那位茹苦含辛地拾荒、培育女兒成為大明星的偉大的、啞巴父親。
說真的,整部電影十分芭樂,但是劇中的每一首歌都好聽(由蘇芮擔任劉瑞琪的幕後代唱)。除了「酒矸倘賣嘸」之外,尚有「一樣的月光」、「請跟我來」、「是否」、「變」等,皆是上乘之選;本專輯的音樂製作人是李壽全。
電影票房驚人,電影原聲帶賣翻天,讓原本唱西洋歌曲多年的蘇芮登上了國語歌壇天后寶座,翻轉了她的人生。也讓李壽全在離開新格、投效滾石與飛碟之後有了登峰造極之作,榮膺金牌音樂製作人。後來他自己也出版了個人專輯,其中「張三的歌」、「我的志願」等甚受好評。再後來壽全減少了商業參與,轉進大愛電視台製作音樂。總之,在1984年第廿屆金馬獎頒獎典禮上,本片演員、音樂人獲獎無數、大出鋒頭。我為李壽全驕傲,因為我們曾經是同事。
但是稍早之前電影上檔、專輯鋪貨的過程中仍讓人捏一把汗,仍與侯德健的「投共」有關。幸好黨外雜誌在報導此事時依然把侯的出走原因歸咎於國民黨的無情打壓,讓高層不敢發聲,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過去了。所以說,「酒矸倘賣嘸」比「你是我所有的回憶」幸運,可以大方地寫著「侯德健作詞作曲」。
侯徳健當年為何要出走?大部分人會說那是國民黨「插手太多」之故,尤以楊祖珺最持此主張。而楊正是最痛恨思想、創作受到箝制的頭號人物,要不然她自己不會主持台視節目「跳躍的音符」好好的,因不肯配合在節目中唱淨化歌曲憤而辭職。而她的首張個人專輯「美麗島」全面被禁,更讓她忿忿不平。
然而侯德健的出走另有潛藏在背後的因素:濃濃的中國情結讓他無法忘懷。此時有人向侯德健招手,有意帶他進入鐵幕一探究竟,這樣千載難逢的機會哪裏找?
那麼妻、子呢?侯德健與台灣的老婆是奉子成婚,並無感情基礎,當時是處於分居狀態,於是他無後顧之憂地走了。又,侯德健共有三次婚姻。
侯德健創作豐富,但風格偏沉重蒼涼,那是因為他關懷民族命運、社會現狀,並帶些哲學反思,例如「歸去來兮」、「給魏京生」、「龍的傳人續篇」、「永永遠遠」等皆是。
對台灣樂迷來說已很久沒聽到他的新作了,最近的一首是2013年由李建復唱的「轉眼一瞬間」,其實那是侯德健2006年的舊作。歌詞說:
轉眼一瞬間,不知多少年;
多少悲歡離合,假裝沒看見。
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
多少喜怒哀樂,突然湧心田。
你問我想不想,重新再來一遍?
我只有望著藍天,在白雲間尋找你的臉。
依舊是那樣無可奈何、讓人捉摸不定,這不就是侯德健的一貫風格嗎?
最後仍要感謝他,在那禁錮的年代提供我們「捉泥鰍」、「龍的傳人」、「歸去來兮」、「你是我所有的回憶」、「酒矸倘賣嘸」等或甜美或悲愴的歌曲。再者,你若聽過侯自己唱「龍的傳人」,以舒緩節拍進行而非李建復版的進行曲形式,那是別有韻味的。
若問:侯德健究竟是哪裏人?不妨先看金城武的例子。這位男神曾經自嘲地說:
台灣人認為我是日本人,日本人認為我是香港人,香港人認為我是台灣人。
哦,阿武,你可以自嘲地更徹底:「我真不是人!」
這個邏輯似乎也可以套在侯德健身上:既不是台灣人也不是大陸人。他在「民歌四十」的紀錄片中已表達了這樣的無奈。
我想可以這樣下結論:由於他曾鑽研《易經》甚深,所以他是……周文王派來的一條變色龍。有時變「藍」,有時變「紅」,但不曾變「綠」。對吧,小侯?
*作者為東吳大學中文系兼任助理教授、前金韻獎資深企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