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錯專文:大師的大師—胡金銓

2016-09-15 07: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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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80 年代與胡金銓攝於Santa Barbara, 右起葛浩文、張錯、胡金銓、夏志清、白先勇、李歐梵、葉維廉、梁冬(允晨文化提供)

80 年代與胡金銓攝於Santa Barbara, 右起葛浩文、張錯、胡金銓、夏志清、白先勇、李歐梵、葉維廉、梁冬(允晨文化提供)

大師與巧匠的分別有二。其一在於巧藝(craft)的塑成(craftsmanship),其二在於篳路藍縷的開拓,見他人之未見,走他人未走之路。大師披沙鑠金之艱困,後隨者無法想像於萬一。胡金銓為當今中國電影藝術大師,符合上述兩條件,可謂實至名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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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學者專家們去為胡金銓在電影史中定位及評價,早有定論,毋庸置疑。然而犖犖大者,的確在於他營造的人物造型與劇情氣氛,為前人所無。他強調劇場(亦極近乎舞台)效果,均以人物造型代替敘述,或甚至對白。而最精彩的「金銓式對白」不在言語,而在精心剪接鏡頭下的眼神。

金銓相信目出自心,心正則目正,心邪則目邪。因而目光之中儘是言語,道盡世間種種奸邪對立、善惡對決、或甚至悲哀與無奈。造型亦出一轍,人物出場,詭譎有如金庸小說,往往忠奸難辨、醜妍百出,端視乎形勢劇情。人之善變猶如舞台角色,面具之後才是本色,而本色詭譎善變。

但是一個藝術大師的悲劇命運,往往在於他走在時代前面。什麼樣的時代,就是什麼樣的話語,大師往往知其可為而不能為。金銓的時代,善惡分明、忠奸立判,其價值觀不容混淆。試以改編自《聊齋》的《俠女》為例,當年電影《俠女》的版本,絕對可以是今天的《斷背山》或《色、戒》。《聊齋》內有述書生顧氏之雙性故事,生家貧,無力婚娶,賣鬻書畫為生,先是少年來誘:

一日生坐齋頭,有少年來求畫,姿容甚美,意頗儇佻。詰所自,以「鄰村」對。嗣後三兩日輒一至。稍稍稔熟,漸以嘲謔,生狎抱之亦不甚拒,遂私焉。

繼而俠女出場:

一日女出門,生目注之,女忽回首,嫣然而笑。生喜出意外,趨而從諸其家,挑之亦不拒,欣然交歡。已,戒生曰:「事可一而不可再。」生不應而歸。明日又約之,女厲色不顧而去。日頻來,時相遇,並不假以詞色。少游戲之,則冷語冰人。

後來顧生一夕獨坐,俠女忽至,謂與生情緣未斷,怒殺上述之美少年白狐孌童後,次夕復來與生相共綢繆。一直到懷孕產子,送與生家,並大仇得報,攜革囊與生道別,解釋當年獻身,主為報恩,因為:

為君貧不能婚,將為君延一線之續。本期一索而得,不意信水復來,遂至破戒而再。今君德既酬,妾志亦遂,無憾矣。

金銓自原著中另出新意,成為一個復仇故事,把中國武俠電影推向一個歷史宗教文本來作詮釋。明代宦官、東廠衛士、殺手、俠客、僧道,荒舍、深山、竹林、寺院……,帶動以後無數武俠電影模倣的造型與取景。

如果再把這種藝術表現放在一個歷史透視,便能看到胡金銓的非凡成就。李安曾在一九九七年的一個電視台訪問裡說過,當年他在美國東岸剛唸完電影,開了十七個小時的車子去紐約看胡金銓影展,心中除了一份敬仰,還好想能參與胡的藝術製作。

李安以胡金銓電影引以為榮,因為這些故事所蘊含渾厚的中國傳統,不但在西方世界被另眼相看,對他的啟發更具非凡意義。當年在台灣唸完中學、大學的李安,對實質能體驗到的中國文化傳統環境,頗為含糊渾沌。而能夠去吸取並滋養自這些傳統文化養分,實在有賴一些如李翰祥和胡金銓的電影內涵。

如今李安已是一代大師了,那麼我們又如何看待大師眼中的大師胡金銓呢?在上世紀的中國人民經歷過長達十八年抗戰與內戰的艱苦歲月,隨即國共分裂,六、七○年代滋生出中、台、港兩岸三地奇特的文化環境。以一個英國殖民地的香港而言,且不管究竟是無心還是有意,港英政府長期推廣一種以南方文化為主體的地方文化。也就是說,英文為官方正統語言,雖然書寫仍可用中文,但地方方言的粵語卻成為第二主要語言,一般市民大眾均以廣東話為語言溝通工具,甚至學校亦以廣東話來誦讀詩書。

語言是文化的延伸,這種地方強勢,儼然獨成道統,所有其他外來文化包括中國北方傳統都是另一個「他者」。除了廣東茶樓的蝦餃燒賣,電影藝術譬如武俠電影,除了鄔麗珠、于素秋早期那種繼承默片時代動漫式口吐飛劍的《火燒紅蓮寺》、《五虎斷魂槍》或是鄔、于及任燕三人合演摩登武俠《女飛俠黃鶯》外,便是關德興、曹達華等廣東演員主演長紅不倒的黃飛鴻系列了。前者如于素秋成長自北方京劇傳統,來港後仍要操著「不鹹不淡」的廣東話主演粵語片,可見地方強勢之勁。後者故事取自朱愚齋撰寫南派少林的廣東十虎故事,佛山、順德、廣州一帶的南粵本土風味,讓香港人如魚得水,飲水思源。而引導民眾不以原籍國家民族作為文化訴求的主體,正是殖民地主義常常所喜見樂聞之事。

胡金銓自一九六五年以來所開拍《大醉俠》(香港邵氏)、《龍門客棧》(台灣聯邦)及《俠女》後,奠定他在武俠動作片地位,同時亦填滿了瀰漫台港一大片的中國「傳統文化真空」。他電影內的配樂、取景與武打,許多衍變自舞台傳統(其中以樂器敲擊營造氣氛,亦似小林正樹《怪談》,或對高逾人頭蘆葦林叢的執著讓人想起更早溝口健二《雨月物語》及《山椒大夫》內之藝術處理),兼且分鏡剪接精細、一絲不苟,讓人耳目一新之餘,更能自其極為用心考據的道具、景色、服裝、造型、歷史背景溯源追本,回復到歷代傳承的大文化傳統。五、六○年代金庸新派武俠小說崛起推波助瀾,無與爭鋒,與胡氏武俠風格互補呼應,胡金銓電影也就順理成章被稱為新派武俠電影了。

因此早期胡金銓的武俠電影現象,不能歸諸於後期張徹或李小龍單純的動作打鬥。尤其胡始作俑者,利用武俠的歷史感「包裝」古代傳統,從而演繹歷史,在這方面他真知灼見,早已設計出自古代進入近代的《利瑪竇傳》或《華工血淚史》演繹了,只可惜壯志未酬,而我們出乎意料看到的,竟還是他的武俠傳承,一部拿了四項奧斯卡獎的《臥虎藏龍》。

李安從胡金銓處得到武俠的傳承。(圖為電影《臥虎藏龍》劇照)
李安從胡金銓處得到武俠的傳承。(圖為電影《臥虎藏龍》劇照)

撰此稿同時讀到《洛杉磯時報》(10-25-07)影藝版(Calendar)特刊《指引》(The Guide)內報導,好萊塢的「藝術總監同業公會」(Art Directors Guild)準備表揚在影片藝術美工設計追溯還原從前景物唯妙唯肖、二○○六年逝世的資深藝術指導賓斯德(Henry「Bummy」Bumstead),當年以《梅崗城故事》(To Kill a Mockingbird)及《刺激》(The Sting)影片中還原美國三○年代景物而連獲兩次美工設計奧斯卡。金銓在影片內許多從前景物的還原顯相,親力親為,可視為個人心血結晶。他實在是一個出色的藝術總監,而早年美工製作,哪有這麼多餘力去指派小組分工、研製、再合成?

金銓過世幾年後的二○○三年,高齡七十四歲日本資深導演山田洋次拍攝出的那部《黃昏清兵衛》,真是道盡了英雄向晚心情,大可作為金銓晚年心境寫照。清兵衛本不叫黃昏,只不過公餘黃昏不肯隨波逐流,追隨其他武士出外消遣買醉,甘願回家守候兩個女兒與寒舍。他武功高強,底子好、在道館當年已隨師父任助教。自經變故,妻死家衰,甚至連武士倚為第二生命的長刀也典賣作殯葬之資。雖然疏於練習,卻是深知自己是誰?可以做些什麼?

也就是說,武功高手好像都不喜打鬥,其實不是。打鬥只有兩種結果,不是勝,就是負。只有高手,他們早知打鬥結果是什麼,自己知道有多強對手有多少斤兩,一定擊敗對方,打鬥只不過是流程問題,那還打來幹什麼?如果自己知道對手比自己強,出手必敗於對方,那就更不想打了。

黃昏清兵衛電影劇照。
《黃昏清兵衛》電影劇照。

縱觀江湖,所謂武士(或文人?)大都不知自己是誰,有多強、有多弱。可以、或不可以做,可能、或不可能做些什麼,全不知道。武士道考驗較為嚴格,兩士對決,強弱立判,優勝劣敗,勝者存活,敗者身亡。無數身亡枉死的武士,連自己招數或對手是誰都搞不清楚,就舐血歸西。這是武林的現實主義,沒有流派、奇招、或祕笈勝過其他什麼流派、奇招、或祕笈,也沒有絲毫的浪漫想像空間,只有實實在在的功力與判斷。

也許,唯一僅存的例外是雙方功力接近,那就要看狀態及那不可捉摸的幸運了。

藝術或文學卻不一樣,時俗流從,這是一個模棱兩可、黑白不分的時代。誰是誰,誰能做些什麼?許多人都不知道,也許連自己都不知道。物以類聚,同儕群中皆是二、三流武士,往往結果是大家都以為自己是一流武士。沒有挑戰、沒有搏鬥、沒有對決、沒有內行準標。縱使有,也不過是「東方主義」(Orientalism)作祟,電影藝術有奧斯卡、文學創作有諾貝爾。

英雄遲暮的清兵衛以木劍去降服酗酒武士,不是藝高膽大,而是知道對手斤兩以及自己能做什麼?後再用小太刀去和高手短兵相搏,卻因知道對方實力而預先交代後事、並且向童年一起長大的愛侶盡傾衷曲。那是知道自己是誰對方是誰,彼此都能做些什麼?

藏在屋子裡被追殺的高手武士也知道清兵衛為誰,所以不想和他對決,而想邀之對飲,曉之以義(以士之大義相報主公)、動之以情(以逝去的妻女相告而同病相憐),希望清兵衛能放他一條生路逃走。

搏鬥之餘,又有誰知道英雄背後每天、每個早晨與黃昏的寂寞、不甘與無奈?一個低階五十石生活厄困的武士,上有失憶高齡老母在堂,下有父兼母職的兩個女兒需要照拂,而卻意志不移,堅守崗位,不慵懶頹廢、不逾矩急功近利。

金銓晚暮十多年在洛杉磯就是這樣過的。同樣,張愛玲晚暮十多年在洛杉磯應也就是這樣過的。他們倆人都有積蓄過得很好,並不像外界傳言那麼拮据。但是,很悲哀,那十多年中,無論怎樣勤奮敲打,人間像一面瘖啞的鼓,總擂不出清脆聲響。也許有人聽到,但沒有回音;也許有人知道,但沒有挑戰、沒有機會激盪、轉折、嘗試、領悟、改進、大施身手,也沒有勝贏後歸來疲乏亢奮身軀與心情。

胡金銓確實知道他想做什麼、能做什麼?他沒有一天游手空閒過,上至高手對決的《華工血淚史》或《利瑪竇傳》,下至利用不同空間場景來製作英文語言教學片集,都沒有機會完成。如此看來,黃昏清兵衛實在幸運得多了,稱呼一聲、嘲弄一聲「黃昏」又有何礙?他終於贏得他的榮譽與認可,在生前,不在死後。

作者張錯和新作《傷心菩薩》(允晨文化)
作者張錯和新作《傷心菩薩》(允晨文化)

*作者為詩人、作家,美國南加大比較文學系及東亞語文系教授。本文選自作新著《傷心菩薩》(允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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