慶幸的是，投向東京的是傳單而非原子彈：《通往投降之路》選摘（4）

華府、關島，一九四五年八月十二日至十四日

史汀生和巴頓之間的友誼很有意思。這兩人至少在風格上是完全相反的。1巴頓將軍喜歡鋪張，腰上常掛著象牙柄的左輪手槍。史汀生則相當簡樸。在他伍德利莊園的餐桌上，炫耀和擺顯人脈是不被讚賞的。不過，自從巴頓在塔夫脫政府擔任史汀生在戰爭部的助手以來，兩人關係就相當緊密。史汀生不喜歡巴頓神氣活現的樣子，但他佩服巴頓的第三軍把德國裝甲師一路趕回巴伐利亞。史汀生比巴頓和善、更信任人。然而，和巴頓一樣，他也相信戰爭的一個基本原則：永不鬆懈。

在日本的投降提議抵達華府的頭一兩天，史汀生希望日本的抵抗會崩潰。「我看不出日本人要怎麼打下去。」他在八月十一日的日記中寫道。史汀生很滿意伯恩斯對日本和平提議的回應方式─允許日本保留天皇，但要隸屬於「盟軍最高指揮官」，並最終取決於「日本人民的自由意志」，於是便離開華府去休假。在伍德利莊園，史汀生又度過一個無眠的炎熱夜晚，他渴望能去涼爽的阿迪朗達克山區，到奧薩布爾俱樂部度假，讓他的心臟獲得休養。

在華府，史汀生的部下在監控日本的動態。他們仔細閱讀由M A G I C和U L T R A 破譯出來的電報通訊，內容令人不安。3受到阿南在八月十日宣告要「嚼草根，吃泥土」的鼓舞，在中國、印尼和東南亞這些駐外日本帝國軍隊皆誓言不惜一切戰鬥到底，不管東京的政治人物怎麼說。這正是史汀生所擔心的情況，他曾警告過可能要在亞洲各地面對「一系列硫磺島和沖繩島戰役」。

對於這些不祥的發展，史汀生有什麼看法？幾十年來，他每天都寫日記記下自己的想法，但當他在八月十一日身心俱疲地離開華府後，他就逐漸停筆了。他只簡短地記下自己在醫生照護下，僅被允許到奧薩布爾俱樂部的餐廳走動，並在休養幾星期後，帶著他心愛的梅寶小心翼翼地在湖上划過幾次船。

史汀生任命麥克洛伊為「代理戰爭部長」，不過他仍有精力維持兩人隨時聯絡。八月十三日早上十點，他打電話給麥克洛伊。根據麥克洛伊的日記，史汀生意識到日方強硬派還在頑抗，可能要採取更有力的手段─包括要再動用一顆原子彈。下午六點三十分，史汀生負責原子彈事務的助手哈里森打給麥克洛伊建議說：「要對日本發出最後通牒，說明必須立即接受我們的和平條件，否則所有談判（包括《波茨坦宣言》）均告終止，戰爭將繼續進行。」4晚上七點十分，麥克洛伊致電戰爭部副部長派特森（Robert Patterson）詢問：「是否要向日本發出最後通牒。派特森同意，並強烈贊同這樣做。」麥克洛伊可能是自行行動，但他當天上午已和史汀生討論過，第二天又打兩次電話給他。哈里森也有和史汀生討論，而哈里森發給格羅夫斯將軍的原子彈指令強烈表明，儘管史汀生躺在病榻上， 依然和他的朋友巴頓一樣對戰事毫不放鬆。 （相關報導： 祖國召喚紀念碑─驕傲與悲傷等量存在：《25座二戰紀念碑教我們的事》選摘（1） ｜ 更多文章 ）

馬歇爾將軍已在八月十一日下令格羅夫斯將軍先暫停將鈽核心運到天寧島組裝第三顆原子彈。如今在八月十三日，哈里森把他上司史汀生部長的話傳達給格羅夫斯，告訴他要恢復運送必要部件和材料以組裝第三顆原子彈。5哈里森告訴格羅夫斯說，戰爭部長起初贊同馬歇爾暫停運送炸彈部件的命令。但在與麥克洛伊討論後的現在，史汀生認為應該恢復運送。格羅夫斯很樂意配合戰爭部長。他回覆說可以在兩天內開始運送。大約一週後就會有一顆原子彈可以轟炸日本。

史汀生的朋友和合作夥伴馬歇爾將軍也在考慮再對日本進行一次原子彈攻擊─實際上是原子彈火力連發。第一顆炸彈投到廣島後不久，在與馬歇爾和陸軍首席戰略規劃師林肯少將（George Lincoln）的會議上，麥克洛伊提出一個沒有人問過的問題：「我們是否應該在投下另一顆炸彈之前暫停一下？」不，馬歇爾說。「這傢伙，」他說，「已經快倒了。我們要推他一把。」6陸軍總參謀長並不打算撤銷史帕茨將軍隨身攜帶的正式指令─先轟炸廣島，然後在炸彈「準備好」後再轟炸其他三個目標。唯有當杜魯門在長崎轟炸後直接介入，原子彈轟炸才停止，而且只是暫時停止。

現在，隨著情報顯示日本還沒有要放棄，還在加固陣地，馬歇爾不得不考慮該大幅升級。八月十二日，馬歇爾的首席情報顧問比塞爾少將（Clayton Bissell）預估，「原子彈在接下來的三十天內不會產生決定性效果」，並指出日本軍隊（與平民不同）已經儲備了四到六個月的食品和物資。7換句話說，光用原子彈轟炸城市並不足以逼日本投降。陸軍出身的馬歇爾一直認為空中轟炸和海上封鎖是不夠的，必須派出地面部隊。同時，他也在研究破譯的情報：美軍預定在十一月一日進攻九州南部海灘，而情報顯示日軍正在那裡大規模集結。馬歇爾開始思考美國登陸部隊能否把原子彈運用在戰場上─如同常規炸彈或砲彈那樣運用，只是原子彈要強大得多。

八月十三日下午，馬歇爾的首席作戰官赫爾中將（John Hull）致電格羅夫斯的助理西曼上校（Lyle Seeman）。赫爾說：「馬歇爾將軍想知道……」到十一月一日可以準備好多少顆原子彈（「很可能」有七顆），以及可否用於清除敵軍的灘頭陣地。8西曼表示，進攻部隊在投彈時可能需要「距離約九點六公里遠」，並需要等待「四十八小時」的「安全考慮因素」後才能通過爆炸區域，以防炸彈中有「啞彈」。馬歇爾在思考要用九顆原子彈來支援登陸九州海灘，其中三支進攻部隊每隊兩顆，再加上最多三顆用來摧毀日本的增援部隊。令人驚訝的是，沒有人討論美軍穿越輻射線戰場的風險。

八月十一日，《紐約時報》報導日本提出投降的標題是〈太平洋上的士兵們雀躍不已，他們說：讓日本人保留天皇吧〉。在華府，大批群眾開始在白宮外的拉法葉公園聚集，等待消息。

高層決策者都在辦公室煎熬地等待。國務卿伯恩斯後來回憶道：「我從未覺得時間過得如此緩慢！」杜魯門總統不得不考慮還有什麼選項。最有力的選項是史帕茨將軍從天寧島發來的電報中所建議的，在皇宮附近投下一顆原子彈，試著在不殺死天皇的情況下， 把日本領導人嚇到投降。

杜魯門一開始只是因緣際會承接了S—1。但杜魯門愈來愈果決，開始獨攬大權，逐漸成為那位未來會在總統辦公桌上以「責任推託到此為止」為座右銘的總統。他在得知第二顆原子彈投往長崎後，遂收回決策權。看過廣島被毀滅的空拍照片後，他本不想再動用原子彈。但現在，他開始認真考慮親自下令執行第三次轟炸。 （相關報導： 祖國召喚紀念碑─驕傲與悲傷等量存在：《25座二戰紀念碑教我們的事》選摘（1） ｜ 更多文章 ）

八月十四日中午，歷經戰時流亡之後正要返回英國的溫莎公爵和英國大使貝爾福（John Balfour）來到白宮。杜魯門告訴兩位英國訪客，他在等美國駐瑞士伯恩大使館的消息，瑞士這個中立國是日本跟同盟國的外交管道。最新的電報讓人失望。杜魯門坦言，最新來的日本電報「並沒有全世界都在期盼的消息」。12 貝爾福大使向倫敦報告說，杜魯門總統「沉重地表示，他現在別無選擇，只能下令對東京投下原子彈。」

此時，杜魯門已經下令美軍恢復對日本的常規轟炸，包括航母飛機和裝載高爆炸藥和凝固汽油彈的B— 29 「超重型轟炸機」。八月十三日，馬歇爾指示史帕茨：「關於超重型轟炸機，總統指示我們全力以赴。」14 在華府的阿諾德將軍與史帕茨進行了一次「特別無線電電傳會議」，強調他希望由空軍來演出一場壯麗的結局：

阿諾德： 希望你立即開始用B— 29 對日本展開行動。你最多能派出多少架飛機？ 我認為至少要一千架。你做得到嗎？ 你現在能做些什麼？

史帕茨： 我們將派出至少九百架飛機……

阿諾德： 現在談談分配。最好派出最大數量的飛機到東京，讓日本官員知道我們是認真要他們接受我們的和平條件，不得再拖延。能有多少架飛機用在東京？

史帕茨： 東京不是一個好目標，除了原子彈以外。

史帕茨評估，日本帝國的首都已被燒毀殆盡，不適合再做常規轟炸，應該把裝載高爆炸藥和燃燒彈的B— 29 轟炸機派往其他目標。但無論是用常規炸彈還是原子彈，轟炸並不是唯一的目的，還必須向日本人民傳達訊息。一直以來，航空隊在轟炸日本城市之前都會先空投傳單，警告平民撤離─這既是一種仁慈的行為，也展示美國的強大（傳單上說美國將攻擊名單上的某些城市，進一步製造恐慌）。八月十三日夜晚，七架B— 29 轟炸機裝載了五百萬張十乘十二點七公分用日文書寫的藍色傳單，上面寫道：

致日本人民：

今天，這些美國飛機不是向你們投放炸彈，而是投放傳單，因為日本政府已經提出投降，而每一個日本人都有權知道投降的條件，以及美國政府代表自己、英國、中國和俄國對此的回應。你們的政府現在有機會立即結束這場戰爭。

黎明前夕，一架B— 29 轟炸機直接飛越東京皇宮上空。傳單裝在箱子裡，箱子在空中打開讓傳單隨風散落。其中一張傳單落在一個庭院，一名皇宮侍從撿起傳單，立即送交木戶內大臣。天皇的掌璽官睡在一間備用房間，以免被刺客找到。木戶讀了這張傳單。「我看了一眼，」他日後回憶道，「我感到極度不安。」

＊作者伊凡．湯瑪斯（Evan Thomas），美國記者、歷史學家、律師及作家。本文選自作者著作《通往投降之路》（八旗文化） （相關報導： 祖國召喚紀念碑─驕傲與悲傷等量存在：《25座二戰紀念碑教我們的事》選摘（1） ｜ 更多文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