強調多元,却老想把地球每個角落打造成一個模樣:《自由主義為何失敗》選摘(3)

2024-03-01 05: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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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論是歐巴馬的「希望與變革」還是川普的「讓美國再次偉大」,都是利用現代自由主義讓政治一方面更加個人,另一方面卻更加集權。(圖/BBC)

無論是歐巴馬的「希望與變革」還是川普的「讓美國再次偉大」,都是利用現代自由主義讓政治一方面更加個人,另一方面卻更加集權。(圖/BBC)

在自由主義如日中天的當下,人文學科卻一蹶不振。長久以來,人文學科一直都是讓人獲得自由,尤其是學會自治的公民基本條件。偉大的經典之所以偉大,不只是因為它們古老,更是因為它們記錄了各種得來不易的教訓,包括如何獲得自由,如何擺脫貪得無厭的欲望。如今人們放棄了這些經典,轉而教人如何賺錢、如何用工作把人生占滿,這些原本都是沒有「公民資格」的人才會學習的「奴隸教育」。當代的自由主義者一邊站在優越的道德高地,批評祖先那種允許奴隸、圈養農奴、使喚傭人的制度;一邊讓奴隸的教育形式幾乎滲透了所有教育。我們享受著自由的無上榮光,卻沒有人問過以往培養自由人的基本條件,也就是人文教育,如今為何成了不切實際的奢侈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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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學與科技─手機改變思維,讓人類成為另一種生物

我們希望當代的學生學習有用的學科,尤其是科學、科技、工程、數學(science, technology, engineering, mathematics,簡稱S T E M教育)。自由主義斬斷各種束縛的主要方法,是推出新的政治制度,但這套代議民主如今似乎已經失控;如今的經濟學,尤其是市場資本主義,正在無可逆轉地推動全球化;科學與科技這種最強大的解放力量,正在傷害我們的環境、扭曲我們的人格、以無法阻止的創新壓力帶來嚴重焦慮。過去的人們認為,有了現代科學就能不受自然擺布,進而「主宰」或「控制」自然,甚至在充分了解之後成功征服,贏得對大自然的「戰爭」。培根(Francis Bacon)就認為我們不該培養古人重視的智慧、審慎、正義美德,反而應該相信「知識就是力量」,只要嚴刑拷打大自然,就能讓她說出隱藏已久的祕密。

如今我們即使捨棄了培根的語言,依然以現代科學繼續探問能夠獲益的有用問題。但大自然似乎並沒有屈服。農民作家溫德爾.貝里(Wendell Berry)說得好,如果現代科學與科技是一場「對抗大自然的戰爭」,那麼「戰爭就不是只從我們這邊發動。當我們攻打自然,自然也在攻打我們……而且看來我們快輸了。」當代常說的環境危機,諸如氣候變遷、資源枯竭、地下水汙染與稀缺、物種滅絕,全都在證明我們打贏了戰鬥,卻輸掉了戰爭。如今我們常說應該根據科學來處理氣候變遷問題,卻忘記了環境危機就是科學與科技連戰皆捷,讓我們用「科學」來衡量文明進展的結果。過去一百五十年來的勝利,讓我們以為自己已經實現了夢想,掙脫了大自然的束縛,最後卻使地球的二氧化碳含量瀕臨崩潰。但我們在這樣的狀況下卻繼續自欺欺人,相信科學既能解決現有的問題,又不會帶來新的禍害。

如今科技影響愈來愈大。這些科技號稱能夠解放時間地點,甚至身分的限制,卻也改變了我們。每個人口袋裡的手機都改變了我們的思維結構,把我們變成另一種生物。而且照理來說,科技應該讓我們呈現真實的自己,實際上卻讓我們屈就於它的格式與要求。5如今每個人都像上癮了一樣抱著手機,每天連一個小時都撥不出來看書、思考、沉思。我們精神渙散、無法集中、不再反省,一有空檔就開始滑手機。這些科技原本都是為了讓人類的連結更全面、更緊密,實際上卻使我們更孤獨、更疏離。6工作場所的機器正在取代人類,一方面解放繁重的工作,一方面使我們淪為機器的保母與幫手。操縱自然的科技讓我們開始改造自己的身心,未來的人類二.○可能會與拒絕升級或無法升級的人類一.○彼此為敵。7  這些東西原本都該讓我們改變世界,最後卻在許多人,甚至大部分人都沒有給予「同意」的狀況下,改變了我們自己。它讓我們愈來愈像是自由主義想像中的生物,回到文明、法律、政府出現之前的「自然狀態」。但諷刺(而且大概不是巧合)的是,塑造這種史前生物的巨大政治力量,其實正是現代國家、經濟、教育體系、科學科技的各種設施。這巨大的體制讓我們逐漸成為分離獨立、自行其是、彼此無關的個體。每個人都生而自由,坐擁大量權利,卻充滿不安、感到無力、戒慎恐懼、孤軍奮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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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自由主義雖然極為成功,卻逐漸露出敗象。它以自己的願景改造了世界,藉由政治、經濟、教育、科學、科技,讓每個人擺脫地點、人際關係、社群的束縛,得到無所限制的最高自由;就連身分也能自由選擇、輕鬆穿戴、隨意修改與捨棄。如今我們都是自主的個體,唯一要服從的對象只剩下解放我們的那些工具,唯一的枷鎖只剩下這些所向披靡的解放之力。我們為了自由,而注定選擇成為自由的奴隸。

我們用這些工具擺脫了「與生俱來」的天性與侷限,藉由「抽象」、「無涉個體」(depersonalization)與這兩種最大的力量,來掙脫專屬於某時某地的責任、義務、人情、關係。「抽象」與「無涉個體」的兩大推手,分別是國家與市場。在它們的分進合擊之下,每個人都變得裸露無依,當代的政治辯論更掩飾了它們之間的珠胎暗結,讓我們以為只要依歸其中一種力量,就能免於另一種力量的掠奪。檯面上所有的政治言論,都聲稱可以用無涉個體的機制,來保障我們的自由與安全:市場集結了海量的個別選擇,可以讓我們在無需彼此理解、彼此猜測的狀況下,滿足每個人的欲望與需求;國家則以四海皆準的程序與機制,處理市場尚未充分解決的其他問題。

所以這些言論總是在捍衛個人自由與擴張國家能力之間二選一,掩蓋了背後真正的事實:國家注定強化市場,市場必然助長國家。個人主義來自國家力量,國家力量需要個人主義。無論是歐巴馬的「希望與變革」(Hope and Change)還是川普的「讓美國再次偉大」(Making America Great Again),都是利用現代自由主義讓政治一方面更加個人,另一方面卻更加集權。這不是因為其中一個政黨堅持個人自由,另一個政黨試圖擴張國家,而是兩個政黨都被自由主義的前提所影響,同時強化國家主義與個人主義。

自由主義一邊宣稱要讓每個人都擺脫固有文化、傳統、地域、關係的束縛,一邊依照自己的想像來改造世界。更諷刺的是,它明明不斷強調「多元文化」與「多樣性」,卻總是把地球的每個角落都打造成同個樣子。自由主義使我們擺脫了傳統關係的需索,但也讓我們失去自我依歸,並且忘記自己的一舉一動、一買一賣都會改變共同身處的世界。自由主義製造了過於強大的解放工具,遠遠超越了我們的管控,每個人在工具的大能之下都弱如螻蟻。這似乎顯示,自由主義制度並不是讓人獲得自由的工具,反而是一台吞噬我們,把我們壓成螺絲釘的巨大機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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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我們最大的挑戰,就是不要試圖以更全面的自由主義,來解決自由主義目前產生的社會弊病。要讓自由主義那些摧枯拉朽的暴亂之力停止下來,唯一的方法就是停止相信自由主義。我們必須了解,當代兩種主流的政治立場,其實是同一枚偽幣的正反兩面。進步派相信只要繼續推動自由主義的理想,就能解放個人;保守派聲稱只要回歸憲法的統治觀念,美國就會再次偉大。

歷史可以給我們啟示,但既不會重來,也無法「復原」。自由主義肆意耗盡了它無法回充的物質資源與道德資源,對美好未來開出的空白支票,注定要在破產之後淪為空頭支票。保守派說進步派的理想注定無法實現,進步派說保守派只是妄想回到過去。它們都說對了,但都沒有找出新的道路。因為乍看之下對立的兩派,其實都在推動自由主義,它們攜手把政治攤成了一片泥濘之地。

但自由主義的自我毀滅,並不表示我們應該直接跳到它的反面,或者否認自由主義為我們奠定的長期重要貢獻。自由主義的魅力,來自延續了西方政治思想中最深刻的精神:使人類的自由與尊嚴免受暴政、專斷統治、壓迫之害。在這方面,自由主義可以說是古典思想與基督宗教在數百年的發展與實踐之後,終於開出的政治之花。自由主義真正的問題是它背叛了創造者的承諾,並沒有像發明它的人想像的那樣,藉由一套重新定義「自由」、重新設想人性的新制度,進一步保障人類的自由與尊嚴。因此,不再相信自由主義,並不是要我們拋棄自由主義的核心承諾,捨棄西方世界最重視的政治自由與人性尊嚴,而是要停止它的錯誤做法,不要再用錯誤的人類學想像來改造世界。

自由主義比它的競爭對手更早誕生,而且在對手雙雙敗亡之後存留至今。拒絕自由主義並不表示要建立另一種新的意識形態,因為新的版本肯定只是換湯不換藥,推翻秩序的革命只會帶來混亂與苦難。比較可行的方式,是以規模更小、更地區性的方式開始轉向,以實踐先於理論的方式,在自由主義反文化摧殘過的荒野之中,建立具有韌性的新文化。

托克維爾在十九世紀前期造訪美國時,發現美國人的行事作風並不像他的法國同胞那麼個人、那麼自私,美國的意識形態似乎比法國更好。於是他寫道:「美國人尊崇思想,甚於尊崇他們自己。」這些思想依然存在,如今我們該做的並不是繼續改良,而是重拾它們,尊崇這些思想甚於我們自己。只要我們孕育社群文化、鼓勵付出、推動小規模的民主,在改善鄰人命運的過程中逐漸培育更好的自己,我們就有可能建立一種更好的文化,甚至找到一種比功敗垂成的自由主義更好的政治理論。

*作者為美國羅格斯大學政治學博士,現為聖母大學政治系教授,專研民主體制、自由主義、古典和現代政治思想,以及美國政治思想。本文選自作者最知名的著作《自由主義為什麼會失敗? 當代自由社會的陷阱、弊病與終結》(八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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