網路時代的魂魄,手機裡的永恆星嵐:陳又津小說《跨界通訊》選摘(2)

2018-02-11 05: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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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黃?姜公連名字都取了,在車門旁邊吐氣的大狗,聽到指令就跳進副駕駛座,熟練地縮成一團。這狗這麼大隻叫小黃,未免沒有節操,但人窮志短,狗大概也一樣。」(印刻出版提供)

「小黃?姜公連名字都取了,在車門旁邊吐氣的大狗,聽到指令就跳進副駕駛座,熟練地縮成一團。這狗這麼大隻叫小黃,未免沒有節操,但人窮志短,狗大概也一樣。」(印刻出版提供)

雨過天青,剛才的大雨就像笑話,陽光從蜿蜒的山路射進來,我們不斷被超車,這也難怪,因為老人的車速只有四十公里。說也奇怪,竟然沒人按喇叭,後來我才知道車屁股警語是:「生而在世,死而無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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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老人什麼都沒問,虧我準備了很多話題,人老了以後就會這樣沒好奇心嗎?每天坐在捷運上,我都想知道旁邊的人在做什麼,煩惱什麼,夢想是什麼,你們就不想問我嗎?我啊,現在念外文系,平常住男生宿舍,興趣是游泳,沒有女朋友,雖然遊戲裡面很多。也沒有男朋友,雖然我支持多元成家。女生也很喜歡看男生靠得很近很近,有時候我會配合,讓她們開心尖叫,但也就這樣。我實在無法坦率地喜歡男生,也無法坦率地喜歡女生,人類這種東西到底有什麼好啊?總之三次元的人類相處起來都好麻煩。我超喜歡看漫畫,但是不會畫,以後也許寫小說,但覺得這行好像沒飯吃。

「你說你在幹嘛?」高老頭打破沉默。

「環島。」

「好手好腳為什麼要環島?你不去工作嗎?」

本來我也想趁暑假打工,因為我在安親班做老師,但輪班的同學說他爸媽離婚,要自己賺學費,我把時數讓給他,自己就沒事做了,這個時間才找打工也都被搶光了。回答完,高老頭睡著了,頭一點一頓,擺明沒有在聽,車內恢復寂靜。過了三到五分鐘,這麼長時間的沉默,剛才沒加入話題的小油頭問:「環島是什麼啊?」

咦,你反應也太慢了吧!我不是一開始就說了嗎?我說我在旅行,沒有一定的目的地,只要回到宿舍就好。

「這樣你的起點和終點不都是一樣的嗎?」小油頭一針見血,但又覺得很有道理,「回家才是最重要的。那時候我一離開,沒想到這輩子再也回不去。」

不不,不是這樣,雖然我和爸媽感情普通,但除非台灣分裂成兩塊,地理上的兩塊,不然不會這麼慘,你不要那麼同情我啦。

油頭伯伯的眼睛很小,小到我懷疑他沒張開眼睛,偶然聽見他咕噥幾句什麼,仔細聽,才知道他在唱歌:

也許有一天我老無所依,請把我留在,在那時光裡

如果有一天我悄然離去,請把我埋在,在這春天裡

記得我阿公就是春天走的,我從小在南投被阿公帶大,唸幼稚園大班的時候來台北,大家說的話我都聽不懂,過了一陣子才知道這叫「國語」,怕死了,乾脆一個字都不講,我媽以為我學習遲緩,帶我去醫院檢查。一年以後,我確定自己不會講錯,才敢開口說國語,但就像等價交換一樣,我現在一句閩南語也沒辦法完整講完。

小時候的我覺得爸爸是陌生的叔叔,那之後,只有過年才看到阿公阿嬤,阿公是元宵節過世的,心肌梗塞。因為剛回去過寒假,我爸說他自己處理就好,反正我回去也見不到最後一面,到告別式現場的時候,看到他的遺照,我還是沒有阿公死了的感覺。

冬天不是人最容易死的季節,春天才是,萬物生長都騙人,春天忽冷忽熱,人的血管不是那麼有彈性,心臟血管收縮來不及舒張,忽然就死了。後來我聽到一種說法,老人是因為失望死的,因為跟大家碰面以後,還要再等一年。

一年,對老人來說太久了。

可我感覺卻是那麼悲傷,歲月留給我更深的迷惘

在這陽光明媚的春天裡,我的眼淚忍不住的流淌

我看同學的爺爺奶奶死的時候,他們不太傷心,我很生氣,為什麼我要怎麼早就遇到這些?聽著伯伯唱,不知道他心裡想些什麼,這時候車上忽然冒出一句:「胎壓檢測完成,安心上路。」

「車都開了這麼遠,現在才檢查胎壓?」

我的心臟有那麼一瞬間,漏了一拍。但油頭老人好像完全沒發現。

「我叫老陳,旁邊是姜公。」

現在才想到自我介紹,他們肯定漏了更多拍。我有種不祥的預感,天空急遽暗了下來,後照鏡掛的除了佛珠,還有寫了名字的兵籍牌,陳秋生、姜福泰,兩個名字像兄弟一樣,緊緊靠在一起。

駛出隧道,過了山區公路,遼闊無際的西部海線還沒到,但視野開闊起來,變成八線道。想超車的一口氣踩下油門,消失在遠方。老陳一心往加油站殺去,連方向燈都不打,停在休息站門口、五層樓高的恐龍造景下方,這樣就不怕忘了停車位置。

我看著這隻大暴龍,與其說是公共藝術,比較像是小孩不要的玩具。下車的人們急匆匆趕去廁所,出來的人倒也不急著回來,這種休息站沒地方睡覺,沒土產好買,更別說兒童遊戲場,難怪大家瞬間失去動力,又要等駕駛恢復體力。只好集合之後,跟著牆面的燈光散漫前進,晃到一旁的蘭花館,但就連展覽館也充滿不上不下的自暴自棄。蘭花館內全是日光燈,像花市一樣擺滿盆栽,只是沒看到標價,大概也賣不出去,原本應該坐在位置上的人不見了,留下許多金魚草和剪刀。

這一條到底的展覽館,到了中間,忽然展示各種蝴蝶標本,同一種蝴蝶有十隻二十隻,但即使是同一種蝴蝶,花紋也有些微不同,沒有投射燈也沒有特殊布置,這些蝴蝶靜靜棲息在樸素的玻璃木盒,感覺就像走進人家堆雜物的鐵皮屋。

「我小時候沒有玩具,就抓這些蟲子來玩,也不知道牠們吃些什麼,要不就是抓些蜻蜓,我父親在牠們的翅膀上塗藥,毒死老鼠。」老陳說。

但不管被做成標本,還是被老鼠吃掉,對這些蝴蝶來說都一樣。如果可以買盆蘭花什麼的,心情大概會好一點,但那個空位還是空著,沒人解答我的疑問,這盆蘭花多少錢,展覽館是誰蓋的,為什麼有這麼不搭的恐龍?雖然我也不是多想知道,但總比什麼都不知道強。唉,就算是便利商店的咖啡也好,多少算是感謝這個加油站的存在,我問兩個伯伯要不要喝,我請客,但他們兩個都拒絕我的提議。

強調個性化的藍瓶咖啡,在競爭激烈的咖啡市場成功進行跨國連鎖。(圖/Blue Bottle Coffee Japan@Facebook)
「就算是便利商店的咖啡也好,多少算是感謝這個加油站的存在,我問兩個伯伯要不要喝,我請客,但他們兩個都拒絕我的提議。」(取自Blue Bottle Coffee Japan@Facebook)

「不要!」「我不喝那種東西。」

「沒吃過更要吃,有些事現在不做,將來更不會做了!」我沒說的是,老人跟年輕人不一樣,到了這個年紀,如果不試,這輩子就沒機會了,從哪裡跌倒就從哪裡爬起來,你們都能挺過潛艇堡的危機,區區咖啡一定也難不倒你們。

「那時候大家都盯著我們看,真的很想死。」老陳說。

「你為什麼要死?該死的是他們才對。」姜公說。

哪來這種暴力老人啦!我可不想捲入什麼糾紛。幸好姜公只是嘴巴講講,從前座拿出平板電腦,登入遊戲,對現實的不滿全轉移過去,原本以為他打的是普通益智遊戲,結果畫面是彩霞滿天,辣妹走過,群鷗飛翔。

「遊戲開始了!」

姜公緊握平板電腦,老陳從駕駛座湊了過來,我巴著車窗,拚命接近遊戲,場景在一座繁華城市,螢幕裡的主角臉上有刀疤,開台紅色跑車在海邊公路晃蕩,主角在玩具店買了面具,隨機開到高速公路旁邊的速食餐廳,接著開槍掃射路人!沒多久,戴猴子面具的主角在警方圍捕下中槍身亡。還好是電動,不然我早就掛了。復活以後,我們一起到橋墩下的脫衣舞俱樂部,女郎領著我們進小房間,而我們要盡量觸摸螢幕,提升她的好感度,又不能被房間外面的守衛看到,我們三人擠在車上看螢幕。

「可以摸了。」「來了來了來了!」「快摸快摸快摸!」

這個遊戲太真實了吧,豔舞三點全露跳成這樣,我想知道後面到底會發生什麼事,結果一個不小心,女郎滑倒在地上,害我忍不住笑了。

「你笑什麼?」姜公忽然收起笑容,「你不是要買咖啡,還不趕快去買。」

「伯伯你們要喝拿鐵、卡布奇諾、還是美式咖啡?」我問。

「拿鐵是什麼?」本來說不要的老陳其實很想知道。

「就是牛奶加咖啡。」

「那卡布奇諾是什麼?」

糟糕,我後悔問他們了,雖然我們這次不用卡住隊伍,但就算每個字都認識,組合起來還是不知道是什麼意思。

「我們跟你喝一樣的就好。」老陳說。

鬆了一口氣,我飛奔去點三杯美式咖啡,少冰半糖,還有正常的潛艇堡,集點卡上順利湊滿印章,拿著當地限定的咖啡杯,拍照打卡,為這次的環島做下見證。

「誰稀罕你的同情,我就愛吃白麵包,才不吃什麼漢堡。」姜公挑出火腿和生菜,我懶得糾正他那個不是漢堡,是潛艇堡。

「為什麼只有你有卡片?其他人沒有?」「為什麼他們給你咖啡杯?」「用自己的杯子裝會給你比較多嗎?」我一一解決這些問題之後,暗了的天空,變得更黑了。

「今天有造勢晚會嗎?」

「是藝術節啦。」

這裡平常沒幾個人要來,說是荒郊野外也不過分,可是我們偏偏碰到塞車,說是文創藝術節,文創和藝術這兩個詞發明出來應該是正向的意思,可是此起彼落的○○節和××園區,不知所云的浮誇品味讓這兩個字貶值之後,還有種罵人的意味。我們上網,飯店一位難求,能搭帳篷的地方也有人占位,我們只好去火車站周圍碰碰運氣。

手機導航因為交通壅塞,不管走高架還是平面都不樂觀,更糟的是網路塞爆,高架橋又擋住訊號,導航連定位都有問題,更別說搜尋。

「導航是不是這個東西?」

老姜按下開關,Nokia 3310 亮起,這不是十幾年前的手機嗎?黑白介面,待機時間超長,據說是金剛不壞之身,但他們說這個可以當導航。

「我們要找住的地方。」

「即將前往,極樂王國。」

那手機還真的能自動聲控,不管了,雖然名稱有點詭異,但有得住就好。

「六百公尺後,請靠左。」

「不要轉那麼快!」我大喊,後方來車差點撞上。

「我哪知道六百公尺是多少。」老陳說。

上了高速公路,周圍一樣全滿,導航剛上去就決定下匝道,未免也太慘了。

「靠左,然後微靠右。」

「到底是靠左還是靠右?」老陳快瘋了,車速幾乎靜止。

「笨蛋!匝道不可以倒車。」

「請回轉。」導航又下了新指令,我們完全亂了套,回轉你的頭啦,這導航有病嗎?

「到底要往左還是往右?」老陳問。

「你先開就對了!」我說,「不要煞車,後面要撞上來了!」

下了匝道,我們在堤防道路上驚魂未定,後面的車一直打遠光燈,甚至繞到我們旁邊,姜公準備要罵人,但對方好像有什麼話想說。我搖下車窗,才知道他說,「你們車子冒煙了!」

他沒說謊,只是剛好在柱子轉角,車內的人看不見。老陳趕緊靠邊停車,姜公打開前蓋,更多白煙從裡面冒出來,要不是剛才的好心人鍥而不捨,我們大概火燒車了。

「沒什麼,」姜公說,「水箱沒水而已。」

老車跟老人都很難捉摸,我們只是煞車,也沒踩幾次油門,竟然就冒煙了。

「都是你們開什麼導航,走老路就好了。」

「我記得以前這裡明明有捷徑。」

「現在都蓋大樓了。」

不管導航指令,我們順利到了火車站,找到破舊的○○大旅社,會加上大字的,就表示很小,客滿機率最低。我全速跑上樓梯,說我們有三個人,擠一間也沒關係。面無表情的工讀生推出簽名簿,還有一間大的,大家趕緊提了行李上來,老陳和姜公補上證件。

「對不起,我們不收超過七十歲的客人。」

「你剛剛怎麼不說,也沒寫在門口!」

「老闆規定的。」

「我要投訴!你叫什麼名字?」

「算了算了。」老陳常常遇到這種情況,說自己身體也不好,不能害人家做生意的地方變成凶宅。

你們兩個,是抱著隨時會死的覺悟活過每一天嗎?

「你別管我們,你有房間就住,我們去睡車上就好。」

我們都一起走到這裡,怎麼可以拋下你不管,大不了去派出所洗澡。

「我們都不知道警察局有這個。」「我也是網路查到,但一直沒用過。」

洗完澡,我們看了看便利商店門口,一個人住帳篷還好,但死活挪不出三個人的位置。搜尋地圖,我發現有公園,但連公園都很熱鬧,圍著禁止進入事件現場,救護車和警車在附近徘徊,聽圍觀民眾說有個遊民被圍毆─看來這個夜晚注定不平靜。

上車,導航詢問:「衛星定位完成。是否繼續前往原目的地?」

事到如今,我們也沒更糟的選擇,就算打開手機,我也不知道要搜尋什麼,大家都累了,就隨便導航帶路吧。車潮沒了,路燈越來越少,周遭景物越來越荒涼,芒草長得比人還高,甚至有點涼意。

「前面真的有旅館嗎?」

我回過神來,用手機搜尋「極樂王國」這個旅館,但沒有任何資料。

「請繼續直行。」導航說。

「停車!」我大喊,因為手機地圖沒有路了,這片空地根本沒有任何旅館。

第十一號國軍公墓,就在我們前方。

「這裡很熱鬧喔。」

不是我、不是老陳、不是姜公,是某個年輕男生的聲音。

周遭沒有別人。

沒有人敢說話,聲音繼續從車內傳來。

「我只是搭便車出來玩,別緊張,再開上去一點吧。」

不能回頭。

我以為只有人會搭便車,沒想到鬼也需要。

「別把我當作鬼嘛,你也可以叫我 Siri,遊戲暱稱是永恆星嵐。」

你不說我還沒想到,這樣我以後要怎麼面對 Siri?不,就連還有沒有以後我都不知道了─

「小兄弟別緊張,我們是自己人。」老陳說,「只是怕說出來嚇到你才沒說。」

「誰跟鬼是自己人?他根本不是人!而且你們是什麼關係?」

「我們是網友。」

「幹嘛不早點跟我說?」

「我忘了。」老陳說。完了,我要死在老人的記性上了,親愛的爸爸媽媽你們要好好照顧自己,不肖兒先走一步了,早知道就不貪小便宜搭便車。

手機要被沒收那天,永恆星嵐握著手機從十三樓的窗口跳下來,人死了,手機奇蹟似毫無損傷。死了之後,永恆星嵐搞不懂自己為什麼在殯儀館,姜公他們正好幫朋友辦告別式,兩邊認識了,就決定一起旅行。

「這個墓園很豪華,有涼亭、水龍頭,真的很不錯。」姜公說。

車門開了,一個黑衣少年打開黑傘,自己走在月光下,往上坡的地方走。忽然,他回頭笑了,彈了手指,汽車音響打開,車窗飄來鄧麗君甜甜的歌聲:

如果沒有遇見你,我將會是在哪裡?

日子過得怎麼樣,人生是否要珍惜?

這座墓園裡面,應該有很多鄧麗君的粉絲吧。難得大家聚在一起,就當聽場音樂會。不管是蔣公還是將軍,老鄧還是小鄧,一樣都死了,有人記得他們的名字,所以就像從來沒離開這個世界。而我眼前的這兩個老人,雖然沒斷氣,但活著也等於死了,因為他們喜歡的、討厭的、記得的人都不在了,他們自己也很快就要被人忘記。如果可以選擇,哪一種生命比較好?幸好這種選擇根本就不存在,搞不好我明天就死了,想這麼多也沒用。

老陳來到墓園,一樣維持他的步調。

「兄弟打擾了,你最近好嗎?官做到將軍這麼大啊,不簡單,子孫看起來都很孝順你,一定很有出息,我們吃這個,先讓你聞一下,反正我們也很快就要下去陪你了。」劈頭對墓碑說了一長串,我都感動了。

「這個人你們認識嗎?」我問,也許是耳聞其名不曾相見,打過同一場戰爭,也算是緣分。

「不認識。」老陳說。

不認識還可以聊這麼久!但老陳這麼一聊,我也沒那麼緊張,像是到了哪個爺爺家借住。只不過這官不管多大,終究還是沒像兩個爺爺這麼高壽,不知道他心裡有沒有不甘願。但說真的,這座墓之氣派,前庭有屋頂,周圍灌木經過修整,洗手台做成虎頭,比很多露營場地還好,以後環島可以考慮住這種地方,不,環島這種苦差事我還是別再做了吧。

老陳用兩個十元硬幣擲了三個允爻。

「將軍說我們可以住這,拜拜的祭品也可以吃。」

於是我們就不客氣住下了。

樹影斑駁,隨時都好像有人來了。

老陳翻來覆去睡不著,說是風濕關節痛,吞了一堆藥丸之後,沒多久就開始打呼。

姜公還在看電視劇,長達五分鐘的廣告竟然也不跳掉,有這麼好看嗎?藍光在他臉上更加恐怖,原本的皺紋顯得更深了,看他已經閉上眼睛,就幫他把連續劇切掉,結果聲音沒了,他立刻醒來,說我還要看你怎麼關掉了。

算了,手機明天早上沒電我也不管你了。

四五點,天還沒亮,周圍一陣狗吠。

「這個拿著。」老陳把枴杖遞給姜公,我拉出自拍桿應戰,大家前去查看。

一群野狗圍著一隻小狗,小狗似乎混了鬥牛犬,身形雖小但威風凜凜,嗚嗚討饒的聲音來自矮牆後方,那邊躲了一隻大狗,純種的黃金獵犬呆呆咬著饅頭。

雙方對峙,小狗保護大狗,雜種狗保護名犬。

兩個老人揮舞枴杖,我也拿出手機,放出只有狗才能聽到的超音波。不知道是哪個方案奏效,那群狗真的閃了,只剩下黃金獵犬衝過來對我們搖尾巴。

這隻狗年紀大了,走路一跛一跛,眼睛掛滿眼屎,毛色也逐漸褪白,沒有十歲也有八歲,很可能是被人帶到公墓棄養。我們回到將軍墓,那狗也跟了過來,姜公挑出他之前不吃的火腿和生菜,丟給那狗,那狗吃得津津有味,更不願意走了。

老陳提著水桶,我們又沒燒紙錢,結果他在那洗起車來!

「醒了也是醒了,天氣不熱,又有免費的水。」

姜公也拿塊抹布,使勁抹去車身泥濘,兩人你一句我一句,我來來回回提水,狗一看我開水龍頭就跑來玩。聽著他們說,你看這頭燈,現在都換成LED,日本人雖然邪惡,但做出來的東西真漂亮。(但我怎麼看只覺得很暗。)還有這沉穩的綠色,看了叫人心情平靜。(只是那時候的流行。)馬力強,爬坡就是有力。(省油才是王道,誰一天到晚去山區啊。)

看著他們兩人拉著抹布喊一二一二,最後還對車子說,你也老啦,側視鏡那邊掉漆,老陳拿出同色油漆筆塗抹。聽到後來,我都覺得他們把車子當老婆了。這大概是屬於時代以及老男人的浪漫。

最後,車洗乾淨打完蠟,狗還不走,車子發動以後,我從車窗丟根樹枝,那狗立刻去追,等狗發現的時候已經來不及了,雙方漸漸拉開距離。

「停車。」姜公說,「我說停車,沒聽到嗎?」

好不容易拉開的距離又一下子縮短,「小黃,上車。」

小黃?姜公連名字都取了,在車門旁邊吐氣的大狗,聽到指令就跳進副駕駛座,熟練地縮成一團。這狗這麼大隻叫小黃,未免沒有節操,但人窮志短,狗大概也一樣。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錯覺,後來車子發動,那隻雜種狗也來了,牠盤據高處,沐浴在陽光之下,君臨墓園,確定我們真的離開了牠的領土。我想扔幾塊麵包給牠,但牠毛色油亮,應該可以好好活下去。

「往海邊的話,開濱海道路比較快喔。」明明沒開導航,那個聲音又回來了。

「你怎麼還在?」我說。

「看你們睡得很好,就不打擾你們。」

這鬼跟定了是吧?我還以為白天就會消失,但他說數位時代以後,反而更方便了─光想就覺得可怕,我受夠了。但害怕也不是辦法,我在公墓下車,一定沒人會讓我搭便車,這小鬼叫做永恆星嵐是吧,就當你是進化的 Siri 吧。

《跨界通訊》書封。(印刻出版提供)
跨界通訊》書封。(印刻出版提供)

*作者為青作家。曾獲角川華文輕小說決選入圍、香港青年文學獎小說組冠軍、教育部文藝創作獎劇本佳作、時報文學獎短篇小說首獎。著有《少女忽必烈》、《準台北人》等。本文選自作者新作《跨界通訊》(印刻文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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