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應台專文:青春迷惘後發現的十三件事

2017-09-23 06: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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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樣一條山路,下山需要上山好幾倍的注意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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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於下台和退場,曾經在台灣一次大型的群眾示威運動裡,這個我很尊敬的發起人在風起雲湧的時候曾經來邀請我加入。我說,我百分之百支持你的主張,但是請問,你的退場機制是什麼?

他很誠實地說,沒想。

我倒是愣住了。沒想?那麼那些熱情澎湃的群眾,為了一個理想而站出來的善良的人們,留在廣場上,日子久了,太陽曝曬、風雨交加,然後上班上學的人開始對他們抱怨的時候,怎麼轉彎?當他們最後被狡猾的權力打敗的時候,你豈不是毀了他們最純潔的信仰?

他沒法回答我,他還在忙著進場的佈局。

進,需要勇氣;退,需要智慧。缺一不可。

十一、做一個終身的人類學家。

人類學家,不會急著做價值批判;他一定先問「這是什麼」,「這是為什麼」;就是夜半叢林遇到鬼拍肩膀,他也要抓著鬼的衣袂飄飄,問清楚這鬼的陰界來歷。

如果我們對所有我們堅決反對的事、仇恨的人、無法忍受的觀念、不共戴天的立場,都有一個人類學家的眼光,在決定要反對和仇恨之前,先問清楚「這究竟是什麼」,「你這是為什麼」,整個世界可能完全不是你所想像的。

小王子畫了一頂帽子,如果你願意打開,你會發現裏頭其實是一隻大象,如果你願意看得更深一點,原來是一頭被蟒蛇吞在肚子裡的大象。

1756年在歐洲開始的七年戰爭,一方的法國死了20萬人,另一方的普魯士死了18萬人。當法國的軍隊打進了法蘭克福、法國佔領軍進駐歌德家的時候,歌德還不到十歲。歌德一家人,跟佔領軍之間,不該是一個你死我活、相互仇恨的關係嗎?

可是,真正發生的卻不是這樣的。這個法國的指揮官,在歌德家看見了當地藝術家的作品,開始問,「這些藝術家在哪裡?我想認識他們。」他熱愛這些敵國藝術家的作品,在藝術的面前,國界突然毫無意義。而小小的歌德,對七年戰爭最重要的記憶,竟然是一個敵國軍官對藝術的尊重,而他自己的美學啟蒙,竟然來自一個他應該要仇恨的敵人。

只要懂得先問「這是什麼」、「這是為什麼」,你就會發現,帽子裡面其實有大象、戰爭裡面其實有遠比戰爭重大而長久的價值。

十二、帶著溫情與敬意面對歷史,也帶著溫情與敬意理解現實。

錢穆在戰爭時期為青年人寫《國史大綱》,說,對自己的歷史有所知的人,必然會有一種對歷史的「溫情與敬意」。

我接受他這句話。為什麼要有溫情與敬意?對於歷史懷有「溫情」是因為,你看到了前人的傷痛之處;保持「敬意」是因為,你懂得了前人的艱辛之處,也就是一種跨時空的設身處地。

我們今天所堅定信奉的「是,」將來可能變成下一個世代所鄙視的「非」。如果沒有一種懂得,沒有溫情和敬意,下一代人也可以傲慢地、自以為是地拿他的「是」做為磚塊來砸你的「非」。

就是對於現實的種種撕裂和對立,也不妨以多一點的溫情和敬意去理解,溫情和敬意並不抵銷對真理的探求,它反而增加了真理的深度和厚重。

十三、一定要維持「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9],如果你的男友或女友深情款款地跟你說,「我想完完全全地擁有你」,不要遲疑,馬上逃走。

 如果你自己對你的男友或女友這麼說,那麼…綁個鞋帶吧。

十三‧五、青春的時候,盡量享受愛,享受性,享受知識。白天比黑夜長,享受知識要超過性。

龍應台赴新書亞書院演講。(海報)
龍應台赴新書亞書院演講。(海報)

注:

[1] p.41 《八十憶雙親》

[2] p. 283《昨日之怒》

[3] p.13 《福澤諭吉自傳》)

[4]  p. 447, 《昨日世界》

[5]  p. 35, 《再見大師》

[6] p. 275, 《昨日之怒》

[7]  p. 185,《八十憶雙親》

[8] 世說新語:「管寧,華歆共園中鋤菜,見地有片金,管揮鋤與瓦石不異,華捉而擲去之。又嘗同席讀書,有乘軒冕過門者,寧讀如故,歆廢書出看 。寧割席分坐曰: 『子非吾友也』」 。

[9]  1929年陳寅恪為「海寧王靜安先生紀念碑」(王國維)所寫的句子。

*作者為知名作家,本文為作者應香港中文大學新亞書院邀請之演講全文。授權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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