蛋糕不可或缺的靈魂,牠們當然有情緒

2015-09-13 09: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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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養的雞,顯然快樂多了。(作者提供)

放養的雞,顯然快樂多了。(作者提供)

七月底,我去了一個很遠很遠的地方。搭高鐵到台中,換火車到員林,出站後沿途問路找到舊舊小小的員林客運總站。車程近一個半小時,從起站到底站,蔡先生已在那等我許久。上車復開一小段路,小路上塵土飛揚而放眼空曠,每棟屋子都隔得好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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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十個月來,我總是心心念念我的雞。其實不是我的雞,但牠們在我心中的意義是這樣了。即使不曾見過,但世間自有難言的的緣分。每隔一兩週請蔡先生幫我寄一箱雞蛋,他向來回得簡短:「好的,明天寄。」到了月底,從不記帳的我再問問他這個月蛋款幾多。近乎無言的默契,過了十個月,終於見到蔡先生和他的雞們了。

一切是從這句話開始的:

「我們是否能以更人道的方式,享用物美價廉的雞蛋?不去剝奪這些活潑叢林 雞後代的生活品質,成為永不見天日且足不著地、移動距離不到5公分的生 物機器。」

「雞已不是生物,而僅是工業製程中的元件,產品就是雞蛋。」

這段話讀得我毛骨悚然,簡直難以面對。雞蛋對我而言是多麼重要啊,蔥油餅、泡麵,加顆蛋就有乞丐變國王的幸福感;獨自住在國外時,甚麼菜都不會做,但任何東西炒蛋就變成美味的一餐: 紅蘿蔔炒蛋、小黃瓜炒蛋、蕃茄炒蛋……更不用提做蛋糕餅乾時,雞蛋有多麼不可或缺了。無論在甜點或料理的王國,雞蛋都是無可取代的靈魂。然而,我們習慣以極其低廉的價錢,獲得這神奇的寶物。為甚麼它可以如此廉價? 難道是因為無止境地壓榨母雞們的生存空間? 這些母雞們不僅是被關著,而是在A4大小的籠子裡緊塞2~5隻。牠們因迅速淘汰而被壓縮的一生中,擠得足不著地,互相踩踏。

我花了一段時間去正視這令人不舒服的事實。就在那個時候,我聽聞了永興畜牧場和真正的放養雞。也就在那個時候,大象盪鞦韆工作室即將開始。或許即所謂的因緣具足:如果當時還在過去任何一家甜點店工作,是不可能說服老闆花將近四倍的價錢買放養雞蛋,而如今這是我的選擇。這是困難的決定,我委實掙扎了一番,別的東西也罷,雞蛋在甜點裡用得那麼兇,蛋的成本幾乎決定了整體的成本。可是,過去是不知道,如今知道了,如果還繼續買籠養的雞蛋,等同支持養雞場如此對待母雞們,鼓勵他們壓迫母雞以降低成本。我無法原諒這樣的自己。

我是為了雞們,才買蔡先生的蛋;就算這些蛋吃起來沒有特別美味,我依然願意。幸運而神奇的是,它們確實美味得令人感動,特別鮮美,有著乾淨的甜香。即使簡單的一顆白煮蛋,吃下的瞬間也會令你眼睛一亮,驚喜停格。

許多廠商宣稱自己是放養雞、動福蛋、人道飼養,一但研究追問,才發現所謂的「動物福利蛋」只不過是籠子大一點點;所謂的「放養」,通常只是一天中讓雞出來走動幾分鐘。健康母雞的心靈比較勇敢堅強,籠養雞則極度畏縮怕人,初到空曠環境反令牠們恐慌,恐慌到拼命和同伴擠在一起,甚至活活悶死。牠們已失去活潑和好奇的心。

蔡先生的雞不是這樣。雞舍寬廣得一眼望不到盡頭,三面通風。盛夏正午,極度怕熱如我者,竟不可思議地感到涼爽。戶外大片空地,同樣一眼望不到盡頭,疏落種植芒果、蓮霧、芭樂;因為不噴藥不施肥,大多長得醜醜小小。雞舍與戶外相通,牠們是自由的,任何時候都可以走到戶外,在沙地底打滾,跳到果樹上棲息。

快樂的雞,甚至會跳上樹去。(作者提供)
快樂的雞,甚至會跳上樹去。(作者提供)

牠們是快樂的。不是我的幻想或投射,而是當你身在牠們之中,牠們會以快樂的能量感染你。若說雞沒有情緒,那是自欺欺人,想想菜市場那些擠縮在籠子裡的雞,如何晦暗絕望了無生氣,而眼前這些雞,我確知牠們是一個個明亮的生命。牠們咕溜溜的眼睛,輕快又笨拙地朝你搖擺跑來,傻傻地發出咯咯咯、呼嚕嚕各種聲音,彷彿在說::「咦!你是誰你是誰?」牠們簇擁在腳邊讓你覺得好幸福,走到哪牠們都緊緊跟著,不時啄啄你的腳,看看那是甚麼做的。牠們的身體暖暖的,羽毛好乾淨,摸起來又柔又滑又亮。他們喜歡到戶外用乾燥的沙子洗澡,專心認真,歪著腦袋栽在沙底裡洗得好徹底,抖動得羽毛蓬鬆。

牠們會異想天開地躲到奇怪的地方下蛋,像是屋簷下的麻布袋、掛燈上的蓋子等等,讓人捧腹,真想問牠:「你去那裡幹嘛呀?」蔡先生因為和牠們朝夕相處,帶我逐一檢視牠們的秘密基地,果然都藏了光亮的雞蛋,散發柔和的光暈。牠們很害羞,非常膽小,動輒擠在一起。天黑會害怕,在高處才安心,喜歡在屋簷下的木條上一個挨著一個聚在一起睡覺。生蛋時也很害怕,因此即將生蛋的母雞會兩三隻聚在一起互相依靠,輪流生蛋。一隻母雞趴著孵蛋時,眼神認真得可愛,肚子底下可以藏好多好多顆蛋。我輕輕問牠,「嗨,你肚子底下有沒有蛋呀?可以借我看一下嗎?」然後用手指輕輕撥開牠的肚子,1, 2, 3, 4, 赫,有時竟有五六顆!我忍不住又拍手大笑:「你藏那麼多顆蛋做甚麼呀?」可是牠們多麼溫柔,即使揀走牠的蛋,也不發脾氣。牠們很親人,當我在工作室將雞蛋裝盒時,好幾隻會緊挨在門外的鐵網上,彷彿想離你近一點,彷彿在等你。且牠們甚有風度,大家擠著吃東西時,後頭吃不到的就耐心地張望等候,不蠻橫亂擠。(我是這樣讚賞牠們的,不過蔡先生說,那是因為牠們當時並不真的很餓。) 

母雞是這樣溫和的動物。回來的路上我想,為什麼我們沒有把豬、牛等家畜關得像雞那樣恐怖? 牠們雖然也被關起來,但不至終生動彈不得。我想,是因為雞特別溫和,所以人類這樣予取予求,無止境地欺負牠們。那些痛苦的雞們會生病,密集的雞,密集的排泄物,濕熱惡臭只能說是煉獄,傳染病一波一波輪番蔓延,於是牠們被注射大量的抗生素和藥物,勉強活著。康德說,「人不該是工具,人本身就是目地。」我知道雞不是人,但我無法想像任何一個生命,即使是做為工具的生命,怎能被扭曲成這個樣子。

三十年前,蔡先生的父母興建雞舍,養了兩萬隻雞;十三年前蔡先生接手,並不是甚麼都不懂就標新立異,而是依循父母的方法工作了四年。「雞的體溫很高,環境本來就熱。當牠們一排排關在籠子裡,如同一堵羽毛牆,風吹到第一排就停了。不通風,排泄物無法乾燥,裡面濕熱悶臭。」四年後,他將兩萬隻雞減少為一千五百隻。「不然我就跟牠們一樣,天天困在這個地方。」「賺再多錢,你也不會快樂。」

可是他爸爸不理解,「甚麼快樂,賺很多錢就快樂啊!」他父母努力了一輩子,安心地交給兒子這座足夠他衣食無虞的養雞場。或許他們至今未能打心底認同,終究希望孩子過得安穩一些,但他們還是接受了。

「因為我堅持要這麼做。」蔡先生說得輕而沙啞,不談夢想理念之類的高調,只是生命中的一個抉擇。眼神如此坦然,連用誠懇一詞都顯肉麻。我不曾見過如此寧靜的生命,不是寡言,而是言談之際更顯寧靜。他的字句簡淡若斯,如緩緩放下的巨石。沒有振聾發聵的強勢,直如風一般,無所不在又不留痕跡。你聽也罷,不聽也罷,他說得不激昂,不浮誇,沒有要說服你甚麼,清澈得像風一樣,說完當下已然放下。

如今他的作法等同與父母背道而馳,然而他對父母無一字批評。父母眼看著他拿他們的畢生心血倒行逆施,雖不贊同但亦默許。這麼巨大的轉變,沒有革命,沒有爭吵,沒有反目。「我們家的人比較含蓄」,蔡先生淡淡地說。但這豈止是含蓄而已……我以為是不可思議的寬闊。

雞舍裡還留著當年架設的一排排鐵籠。當年塞滿滿的雞,如今空蕩蕩。那為甚麼不拆了? 「老人家的心,會痛。」是這樣的。

擾嚷市面上,多的是忝不知恥的逐利者,做到一分便渲染成十二分,「放養」只是哄抬價錢的口號,有幾人真心實意隨良知做事?台灣真正做到放養者屈指可數,而惟此處兼有涼爽通風的屋舍,乾淨健康的飲食,讓母雞安心下蛋的小木屋,和藍天白雲,果樹土地。這是台灣最好,最令人感動的蛋,無疑。

放養的雞生產蛋,真的更鮮甜。(作者提供)
放養的雞生產蛋,真的更鮮甜。(作者提供)

然而相較昂貴的放養雞蛋,在市場上仍是個困難的觀念。當我們太習慣以3或4元買一顆雞蛋,一顆12.5元簡直令人憤怒,儘管後者才是合理的價錢,前者的廉價是從雞身上榨出的戰果。當我習慣於健康有生命力的雞蛋,再接觸密集籠飼的雞蛋時,我可以清晰地感受到這些蒼白稀薄的蛋,背後那蒼白病弱的母雞們。

台灣目前99%的蛋仍來自籠飼雞。歐盟自1999年明令禁止密集籠飼,但為了讓業者逐步轉型,遲至2012年才全面生效。通過法令已屬不易,其執行居然還走了漫長的12年。美國加州和密西根州亦立法禁止籠飼,加州進一步規定自2015年起州內不得進口、販售任何籠飼雞蛋。其實禁止籠飼與全面放養仍有一大段距離,母雞依然被關著,只是籠子大一些些。但這一點點空間已使蛋價全面提高,人們必須接受這事實,願意以較貴但其實才合理的價錢,讓母雞多一點生存的空間。我但願這樣的事情在全世界發酵,不只在雞,也漸及豬和牛。

*作者是將文學幻化為甜點的魔術師。更多好文請看「大象盪鞦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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