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3月，英國廣播公司（BBC）曝出日本知名藝人經紀公司傑尼斯事務所創始人、前社長傑尼•喜多川（2019年去世）曾對未成年人實施性侵的醜聞，這在日本國內也已演變成一個社會問題。《週刊文春》曾於1999年報導了喜多川的性侵行為，並經法院裁定屬實。然而，日本眾多媒體對此保持了沉默，幾乎未做任何報導。如今，長期選擇視而不見的媒體，尤其是與該事務所關係密切的電視臺，需要給出自己的態度。
娛樂圈的霸主傑尼斯事務所解散
旗下擁有約100名男藝人的日本第一大藝人經紀公司傑尼斯事務所日前宣告解散。導火線是其創始人兼首任社長傑尼·喜多川對偶像後備軍「Johnny’s junior（簡稱Jr.）」的成員等未成年人實施性侵的醜聞。
傑尼斯事務所宣佈，一方面，將此前取自傑尼·喜多川之名的公司名稱變更為「SMILE-UP.」，並專注於對要求賠償的325名（截至10月2日的數字）性虐待受害者給予精神安撫和經濟補償。另一方面，將成立開展藝人經紀業務的新公司，願意加入的藝人將轉由新公司接收。
傑尼斯事務所原是一家從事藝人經紀業務管理的公司，負責為旗下藝人預定工作、管理日程、安排經紀人等工作人員、開展醜聞公關等事務，而新的經紀公司只負責為藝人找專案，其他事宜均由藝人自行處理。
出任新舊兩家公司社長的原「少年隊」成員東山紀之在10月2日召開的記者會上，就新經紀公司對待藝人的方針做了如下說明。
「藝人們不必委身於公司，也不會受到公司的束縛，可以根據自身活動的方向，自由尋求發展空間。」
這也是在遭到輿論詬病的背景下做出的組織改革。人們認為，傑尼斯事務所過於強大的力量，不僅導致性虐待受害者難以向社會發聲，而且它還強硬地壓制了電視臺等媒體。
廣告商懷疑，電視臺觀望
傑尼斯事務所前任社長、傑尼·喜多川的侄女藤島茱莉景子將繼續擔任董事長，負責為受害者提供幫助和補償。而新經紀公司的經營管理團隊將發生重大變化，藤島不參與相關事務，原「V6」成員井之原快彥將出任副社長。
不過，傑尼斯事務所能否脫胎換骨依然是個未知數。因為藤島依然持有SMILE-UP.公司100%的股份，新經紀公司的出資人和業務方向也尚不明確，而且大部分員工都來自原事務所。
鑒於傑尼斯事務所在9月召開的第1次記者會上並未提及改名等措施，多家企業終止了與其旗下藝人之間的廣告契約。而在10月2日的記者會後，企業方依然對其能否脫胎換骨持懷疑態度。經濟同友會代表幹事、三得利控股公司社長新浪剛史在次日（10月3日）的記者會上表示，「目前還沒有立刻恢復（起用傑尼斯旗下藝人代言廣告）的動向」。其他公司也沒有和傑尼斯旗下藝人續約的打算。
企業方態度謹慎也不無道理。因為如果在補償等問題上出現重大糾紛，引發輿論強烈不滿，那麼無論是SMILE-UP.還是新的經紀公司都可能崩潰。
然而，電視臺方面，幾乎所有民營電視臺都認為這並非藝人自身問題，在傑尼斯事務所第1次記者會後表示將繼續邀請他們錄製電視節目。但由於電視臺的運營依賴於企業投入的廣告費，因此面對傑尼斯事務所，電視臺只能與贊助商保持一致的立場。即使傑尼斯事務所宣佈了組織改革的方案，各家都還是清一色地擺出了觀望的架勢。
9月下旬已明確要求傑尼斯事務所變更名稱並對受害者給予補償，拆分藝人管理業務的富士電視臺在10月2日發表評論稱，「（傑尼斯事務所宣佈的方案中）還有一些細節不明朗，將繼續關注其應對行動」。其他電視臺也是類似的態度。
9月27日，NHK電視臺宣佈，在確認傑尼斯事務所對受害者給予了充足的補償，並採取了充分的措施來防止再次出現同類問題之前，不會向其旗下藝人發出新的工作邀請。但這一表態也只是礙於電視臺的運營依賴於國民的收視費。NHK方面稱「今後將充分確認其舉措是否得到切實執行」，在獲得電視觀眾的諒解之前，不得不謹慎以對。
傑尼斯事務所一家獨大的契機
話說回來，傑尼斯事務所為什麼能一家獨大呢？許多人認為電視臺起到了推波助瀾的作用。事實也確實如此。
傑尼斯事務所創立於1962年，是當時日本第一大演藝經紀公司「渡邊Productions」的下屬企業。同年組建的偶像團體「傑尼斯」開始在多檔電視節目中亮相。但「傑尼斯」於1967年解散，同年誕生的「Four Leaves」也於1978年解散，至此不再有任何人氣偶像。
然而，借助電視臺之力，「傑尼斯」實現了東山再起。旗下藝人近藤真彥和田原俊彥在1979年開播的以國中校園為故事舞臺的連續劇《3年B班金八老師》中扮演學生，深受國中高中女生的追捧。
當時負責發掘和培養藝人的是傑尼·喜多川，而負責與電視臺交涉的是其姐並先後擔任過傑尼斯事務所副社長和董事長等職的瑪麗·喜多川。
但當時，近藤和田原出演《3年B班金八老師》並非瑪麗的安排。瑪麗和該劇製片人柳井滿（2016年去世）並沒有交情。二人是通過試鏡獲得參演機會的。可見當時，作為藝人經紀公司來說，傑尼斯還欠缺實力。
近藤和田原成為當紅偶像之後，瑪麗便開始捆綁推銷新人。瑪麗向那些希望邀請二人上節目的電視臺開出條件，必須讓二人的後輩組合「少年隊」「苦柿隊」等一同亮相。之後，傑尼斯事務所採取這種手段打響連環泡，相繼推出了「光GENJI」「SMAP」「TOKIO」「Kinki Kids」「V6」「嵐」等偶像組合。瑪麗也不斷在電視圈拓展了人脈。
瑪麗與電視臺高層建立起密切關係
不久，瑪麗開出的條件逐漸升級，開始要求電視臺必須按照傑尼斯事務所的意願選角、安排節目內容。比如，拒絕讓旗下藝人與存在競爭關係的男性偶像同框出鏡，也不願意讓那些已經離開傑尼斯事務所的藝人上節目。
某民營電視臺原高層人士稱：「如果我們對他們提出的要求答應得不夠爽快，他們就開始揚言要撤走事務所的藝人。」
日本知名劇作家倉本聰也遭遇過該事務所的橫加干涉。有一次，他打算起用某個女演員出演電視劇，結果「好像這個女演員和傑尼斯的藝人曾經有一點過節」，傑尼斯事務所因此對電視臺下了通牒——「如果要用那個女演員的話，今後將從你們電視臺撤走傑尼斯所有相關藝人」。（刊登於9月24日《財界線上》的倉本專欄）
瑪麗對電視臺節目製作前線團隊非常強勢，而對社長等經營管理層卻是態度謙恭，成功建立起了密切的關係。比如她與1992年至2011年期間先後擔任日本電視臺社長、會長，讓該臺轉衰為盛的大功臣氏家齊一郎（2011年去世）便是如此。
一名曾擔任日本電視臺高層的人士透露，在進入日本電視臺之前，氏家已經身居讀賣新聞社常務董事之位，具有根深蒂固的硬派記者思維，並不喜歡和演藝界人士打交道，但唯獨瑪麗例外。氏家和瑪麗見過幾次之後，便開始稱讚「這位女士不簡單啊」。後來幾乎就變成了定期會面。
瑪麗的丈夫是保守派評論家藤島泰輔（1997年去世），曾在自民黨推舉下參加過參議院選舉。瑪麗的學識和資訊量被認為不在藤島之下，能令氏家欽佩也不足為怪。
二人常常在東京六本木高樓大廈樓內的瑪麗家中會面交談。他們會一起用餐，但並非瑪麗親自下廚。她會請來頂級餐廳的大廚烹飪高級菜肴。
上世紀90年代中後期，傑尼斯事務所藝人大舉登上日本電視臺的招牌節目《24小時電視：愛心救地球》，正得益於氏家和瑪麗的密切關係。
2006年，「嵐」組合成員櫻井翔加入了日本電視臺新聞節目《news zero》的主播隊伍。這也是在氏家和瑪麗的交談中定下來的。櫻井翔的父親櫻井俊是當時作為電視臺監管部門的總務省的高級官員（後來出任事務次官），和氏家私交甚篤，這一因素也起到了一定的作用。
日本電視臺原高層人士稱：「關於櫻井翔轉型做主播一事，氏家曾勸瑪麗說『他總不能一直當偶像吧』。」
就像這樣，瑪麗接連將其他民營電視臺的一把手邀請到家中，逐一建立起了良好的關係。
因高層施壓而開始「忖度」
1999年，《週刊文春》曝光傑尼·喜多川性侵醜聞，傑尼斯遂向該雜誌發行方文藝春秋社提起訴訟，狀告其損害名譽，要求賠償損失。2003年，東京高等法院做出判決，認定性侵屬實。2004年，日本最高法院駁回傑尼斯事務所的上訴，判決生效。
在這場訴訟過程中，2002年東京地方法院雖未認定傑尼·喜多川存在性侵行為，但判斷《週刊文春》報導的以下內容具有真實性或者存在足以令人相信其屬實的理由（東京高等法院維持了這一判斷，並獲得了日本最高法院的裁定）。
「據說，如果瑪麗不喜歡（旗下藝人參演）電視劇中的其他演員，就會直接給電視臺的社長打電話，要求換人。」（摘自《週刊文春》1999年11月18日刊）
某民營電視臺的原高層人士也證實「確有此事」。
「瑪麗打來電話，社長也不能坐視不理，就會把通話內容轉達給製作團隊。這麼一來，製作團隊就只能聽命照辦。慢慢地，製作團隊不願意接到社長電話，就預先做好功課，製作節目時避免得罪傑尼斯事務所。這就是所謂的『忖度』。他們也害怕傑尼斯提出要『撤走藝人』。」
無論是過去還是現在，電視行業始終信奉收視率至上。眾多可以幫助電視臺保證收視率的人氣偶像，加上瑪麗獨特的人心操控手段，傑尼斯事務所完全掌控了電視行業。電視臺本身也屬於新聞媒體，卻未曾涉及過傑尼·喜多川的性侵問題，包括新聞節目在內。
通過獨立單位調查傑尼斯事務所與電視臺關係的呼聲
直到今年3月BBC曝出傑尼·喜多川性侵醜聞後，日本各家電視臺才終於醒悟過來。9月傑尼斯事務所承認性侵屬實後，部分電視臺終於開始播出調查傑尼斯事務所與電視行業關係的節目。
這些節目包括NHK電視臺9月11日的新聞類節目《Close-up現代》，日本電視臺10月4日的《news every.》，TBS電視臺10月7日的《報導特輯》。
其中，日本電視臺方面明確表示，由於長期以來在自家新聞類節目中起用了櫻井翔等傑尼斯事務所旗下藝人，因此「存在（對該事務所的）相關新聞報導過度謹慎的情況」。
而NHK電視臺在10月9日的《News 7》節目中曝出傑尼·喜多川曾經在NHK電視臺內實施過性侵行為。據稱，那是在2002年秋，喜多川叫住一名想參加《The少年俱樂部》（NHK BS Premium頻道的一檔由「Jr.」成員參演的節目）的高中生，把他帶進男廁的隔間，實施了性侵。
目前，仍有電視臺甚至都沒有播出此類調查節目。也有文化人士提出：「NHK電視臺與幾家主要的民營電視臺應該設立外部獨立單位委員會，開展自查自省。」（《朝日新聞》9月29日晨報，媒體人津田大介）
確應如此。筆者在超過30年的電視行業採訪經歷中，曾經揭露過兩個作假節目，而作為當事方的電視臺全都竭力掩蓋事實。我們難以相信他們會主動曝光所有的陰暗內幕。如果電視臺不做任何改變，那麼性侵問題就不會終結。
※日文原文於2023年10月14日公開。
本文獲授權轉載自nippon.com，未經同意不得轉載。原標題：傑尼斯創始人性侵醜聞之下，日本媒體的「忖度」和「沉默」
撰文/高堀冬彥TAKAHORI Fuyuhiko，電視專欄作家、記者。大學期間曾是電視臺的學生AD。1990年進入體育日本新聞社，隸屬於電視記者俱樂部，作為文化社會部記者和該部門專門委員，長期撰寫電視行業各類新聞、電視劇評論、各電視臺相關人士或演員的採訪報導等。2010年離職後擔任每日新聞出版社《Sunday每日》副主編等職。2019年成為獨立媒體人。
責任編輯/周岐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