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大賣空》演的是真的!資深財經記者揭親身經歷,道出金融業不為人知的內幕

2023-01-26 09: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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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多在金錢世界裡工作的人認為唯有金錢才能推動世界,但這是錯誤的看法。(圖/取自Unsplash)

許多在金錢世界裡工作的人認為唯有金錢才能推動世界,但這是錯誤的看法。(圖/取自Unsplash)

二○○五年三月,我開始新的工作,職稱是「資本市場團隊主管」。我熱切地探究金融領域這個陌生、新奇的邊疆地帶。可真難啊!金融人士經常使用術語,局外人難以理解情況。債務「證券化」—描述金融人士從事的業務—並不是新概念,銀行人士藉此分割債務、發行新證券(例:債券)已有二十年,部分原因在於要因應「巴塞爾協定第一版」(Basel One,名稱來自瑞士的城市)這套嚴苛的銀行法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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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二○○五年,多個新版巴塞爾協定出現了,因為銀行人士試著利用企業貸款與高風險的「次級」房貸債務,以便從「巴塞爾協定第二版」(Basel Two)這個較新版的規定中獲益(用銀行人士的話來說就是「套利」)。請銀行人士解釋CDO(抵押債務債券)等金融工具的意思,對方會說:「那是指把多筆不同債務綑綁起來賣給投資者,當中含有高低不一的風險。」如果我問CDS(信用違約交換)是什麼意思,對方會說:「這是一種金融工具,投資者可以用來評估某筆債務的違約風險並進行投資。」

不過,該如何把這些概念傳達給《金融時報》的讀者呢?最後,我認為最簡單的策略就是使用比喻:CDO 可以比作香腸,把幾大塊的金融「肉」(債)切碎,重組成新的腸衣,依照不同口味(企業或房屋的貸款,程度或「額度」不一的風險)進行調味,以便在世界各地販售。有時,投資者會將其切分,重組成新的金融工具,叫做「CDO 再包」(CDO squared)。

我開玩笑地說,那就像是燉香腸。與此類似,CDS 可以用賽馬來比喻說明。人們交易的東西不是馬匹本身,而是去賭馬匹會不會贏。更精確來說,這是保險投注,對馬匹可能倒下死去的風險做空。為加強論點,我請《金融時報》的製圖團隊製作馬匹與香腸的示意圖,放在報導旁邊。我還在頁面上倉促放了一些相片,好讓題目看起來不那麼抽象。

二○○五年流逝之際,這個陌生領域的輪廓也開始成形。金融人士的訪談狀況有所改善;他們逐漸好奇起來,越來越願意跟我交談。倫敦的情況莫名相似。在市場領域工作的金融人士理應很懂得善用數位科技,所屬銀行也該擁有統一的內部作業,不過,實際上,同一家銀行內不同業務板塊之間的資訊流往往不佳。銀行人士的薪資是按所屬團隊的績效表現而定,因此他們會十分忠於所屬團隊。

不同銀行內的不同業務板塊看不到整個CDO 或CDS 市場的進展,因為他們的視野受限於眼前所見。這世界在局內人眼中異常費解,在局外人的眼裡就更難懂了。

還有一點更令人訝異。理應監督這項活動的機構(亦即中央銀行與主管機關)竟然也面臨迷霧。《金融時報》位於英國央行附近,部門結構類似我之前工作的地方:某個地位高(且能見度高)的部門負責監控總體經濟統計數據,某個能見度沒那麼高(地位多少較低)的團體負責監控資本市場與金融體制內的系統風險。

負責管理後者的保羅.塔克(Paul Tucker)也設法為英國主管機關與政治人物製作「旅遊指南」,揭開金融冰山的陰暗部分。我倆經常交流資訊,但塔克也缺乏硬資料,還面對類似的溝通難關—他的同事和政治人物往往認為衍生性商品的技術問題,吸引力遠不如貨幣政策—術語又導致問題雪上加霜。

起初,這樣的模式只是讓我很心煩,幾週過去後,我開始擔憂起來。對局外人而言,情況十分複雜;除了局內人,很少有人能理解情況。金融人士堅稱不用擔心,畢竟這些工具理應減少金融體制內的整體風險,而不是增加。

回到一九七○與一九八○年代,當時,銀行把風險集中在簿記上(比如說,把錢借給同一座城市裡的一堆房貸借款人)。不過,證券化大幅分散信用風險,因此在有大量投資者的情況下,若發生損失,每個人承受的打擊很小,但沒一位投資者會願意承受打擊或重大損失,理論大致是這樣。背後推動的原則就如同以下這句老話:「問題分攤出去,也就解決了。」

不過,萬一那種邏輯是錯的呢?我之所以分不清它到底是不是錯的,正是因為這種邏輯非常難懂。有一些我無從解釋的怪事與矛盾開始敲響警鐘。二○○五年,當時就算中央銀行一直升息,市場的借款成本還是不斷下降。另外,創新理應會讓市場變得「流動」,資產交易變得更簡單,但CDO 交易卻是少之又少,原因在於CDO 極為複雜。

由於缺乏真正的交易,難以定下這些金融工具的市場價格,因此就算系統理應根據按市值計價的原則或使用市場價格,但會計採用的卻是從評等模式中推斷的價格,把CDO 的價值記錄在帳目上。這是莫大的知識矛盾。另外,證券化的意思是,銀行應該把自己的債務賣給其他投資者,從而降低資產負債,但根據英國央行的數據,這類資產負債卻不斷增加。有什麼地方不對勁。

我寫了幾篇文章,探討在這個陌生又陰暗的領域,風險究竟是不是真的日益增加?金融人士提出反對意見。二○○五年秋季,我開始休產假,這個時機讓我沮喪不已。我跟幾位同事抱怨:「我會錯過一大堆有趣的事情。」我有預感,市場模式會變得很怪,最後市場就會修正,而我到時竟然不在辦公室裡。但我錯了。

當我在二○○六年春天返回《金融時報》,市場不僅無法「修正」,借款成本甚至降得更低,展延的貸款額增加,創新變得更加荒唐。我是徹底判斷錯誤了嗎?自從在塔吉克被迫重新思考博士論文後,我就強烈意識到,自身定見有時真的有強烈的誤導作用。

然而,不安變得更為強烈,我的文章越來越具批判性。銀行人士為自身的手段編造了很有說服力的創世神話,立基的理論有「市場液化」、「風險分散」的價值等等;少有局外人覺得自己能挑戰他們,銀行人士也少有動機去質疑自己。

在金融人士的世界,交易檯彼此競爭,銀行外部人員(或甚至其他交易檯)完全不知道實際情況,這些都很自然。混亂的交易執行業務交給後臺(銀行裡的另一個部門,社會地位較低),也是很正常的事。唯有金融人士理解那些費解的術語,對此習以為常。他們在電子螢幕上用抽象的數學進行交易,腦袋與生活完全脫離現實世界裡、證券化的含意,一點也不奇怪。

這種模式確實存在例外。正如電影《大賣空》〔The Big Short,改編自麥可.路易士(Michael Lewis)的著作〕所描繪,二○○五年與二○○六年,正值CDO 與CDS 的熱潮,幾位避險基金投資者卻決定做空次級房貸的金融工具。之所以想出這個策略,是因為有個金融人士去了佛羅里達,恰巧遇見某位鋼管舞者貸了幾筆她根本還不起的貸款。

親眼看一個活生生的人類處於金融鏈末端,呈現出金融手段的矛盾之處。事後回想起來,這有點令人吃驚,畢竟在整體情況中,人的存在十分罕見。少有金融人士願意費心跟借款人交談,全面去看底層的情況。金融人士的鳥瞰心態,人類學家的蟲瞻視角,簡直是兩個極端,因此才會導致局勢陷入危境。

有時,我試著向金融人士指出這點,但他們往往隨便聽聽。我之後對英國《衛報》(Guardian)記者巴頓解釋:「倫敦的銀行人士反彈很大,他們說:『妳為什麼要大力批判這一行?為什麼那麼負面?』諸如此類的。」二○○七年,我前往瑞士達沃斯,參加世界經濟論壇,一名權勢很大的美國政府人士站在講臺上,揮舞著我的文章,把我當成是散播謠言的範例。

另有一次,二○○七年春末,倫敦某位資深金融人士請我去他的辦公室,抱怨說我老是用「隱晦」、「難懂」等字眼描述信用衍生性金融商品。他覺得這類詞彙根本是大驚小怪,沒有必要。他指責道:「那又沒有很難懂!不管誰需要什麼東西,用彭博社的機器就找得到。」

「不過,那百分之九十九、沒用彭博社機器的人呢?」這個問句把那位金融人士難倒了。他好像從沒想過,那些人可能有權關注金融情勢。我心想,彭博社村又來了。金融人士沒在思考或談論的事情,才是至關重要的,然而,人們卻早已習慣忽略。布赫迪厄曾經表示:「意識型態最有成效的影響力,是不用言語傳達的影響力。」

美國小說家厄普頓.辛克萊(Upton Sinclair)更簡潔有力地斷定:「倘若不知就有薪水可領,要他求知可是非常困難。」這樣的問題不該只有金融人士承擔,媒體的文化模式也很重要。身為記者(局內人)的我比較難看見那些模式,畢竟我是所處環境與自身定見造就的產物。

媒體也是現代敘事流的一部分,因此也受文化偏見的影響,但記者往往難以看清這點,畢竟他們在職場上要遵守原則,提供冷靜中立的報導。局外人經常著眼於「記者的政治偏見」此一爭議,但有個議題更隱而不顯、少有人討論:「記者是怎麼去定義、建構,並傳達政治、金融、經濟等領域的『報導』?」

西方記者接受的訓練,是把含有以下關鍵元素的資訊都歸納於「報導」範疇:人物、具體的數字與事實、可公開的言論、敘事(最好有戲劇性)。若觀察二○○五年與二○○六年的金融界,「報導」具備的關鍵要素大量存在於股票範疇—公司做了具體的事情、顯而易見的股價變動、分析師提出的可公開言論、高階主管相片、完整敘事。

然而,債務與衍生性金融商品的報導有個大問題,就是其具備的前述特性幾乎都是付之闕如—在那當中,人的存在少之又少;有意思又能夠公開的言論難以取得;具體數字十分罕見;出現的事件都是些變動緩慢又隱晦難懂的趨勢,而非戲劇性的重大改變。

還有一點更糟糕:該領域充斥一大堆討人厭的縮寫字,在局外人看來晦澀難懂,因而顯得複雜、古怪、乏味至極,容易受到忽視。像是沃爾夫在倉庫看到的空油桶,或是貝爾在停車場拍到的、人們汽車裡的一團混亂。我在備忘錄裡向法蘭西銀行(法國的中央銀行)解釋:「西方記者通常還是認為『好報導』須具備大量人類元素,戲劇化一點更好。」

記者圈有句玩笑話:「流血就會上頭條。」證券化缺乏這類元素,故事變動緩慢、難解,改變發生得很隱晦。衍生性金融商品的領域外,很少有人會想費力理解這些麻煩的縮寫字,找出這看來乏味的世界裡發生的情況。我對法國央行說:「這題材不合乎『好報導』的常見定義,因此大部分報紙不大有動機投注心力在這類報導上,尤其當時媒體資源又逐漸縮減。」

這才是金融界迅速失控,人們未能察覺問題的主因,並不是有意隱瞞,也不是有誰懦弱地打算掩蓋活動所致。我有時會對同事開玩笑說:「在二十一世紀的世界,想要隱瞞什麼的話,不用構思詹姆斯.龐德(James Bond)作風的詭計,只要用縮寫字掩蓋就行了。」

作者介紹|吉蓮.邰蒂(Gillian Tett)

英國劍橋大學人類學博士,美國《金融時報》特約主編及專欄作家,擅長撰寫經濟、金融、政治和社會議題專欄。

本文經授權轉載自三采文化《穀倉效應2:未來思考 數據失能、科技冷漠的 VUCA 時代,破除專業框架,擴展人生事業新格局》

責任編輯/趙鳳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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