訪問陳昭賢的當天早晨，我接獲她的訊息：「昨天晚上臨時去掛急診，…在趕過去的路上，高速公路有點塞！會晚15分鐘左右……真的很抱歉」，我連忙要她不要趕、不要勉強，身體重要！她秒回覆：沒有問題，又再次說抱歉！見到她人，掛著黑眼圈素顏的臉色蒼白、尖下巴看來更尖了，原來是因胃潰瘍而夜裡跑去急診，折騰了一晚，直到清晨才出院，我問：「應該是三餐不定時造成的吧？」她默默點點頭。這種情形我懂，我想起自己在電視台工作時，曾不只一次播完新聞後胃痛得直接去台大醫院急診，就是因為吃飯不定時。準備上台的人，通常精神高度緊繃，總是空腹維持嗓音清亮，直等到工作結束才想到吃飯這件事，而可憐的胃就這樣長時間空著、磨著，磨出了問題。
3歲登台 粉墨人生的命定
舞台是迷人的，為了表演而廢寢忘食是常態，陳昭賢3歲大就登台，從小就看爸媽親戚在台上熱力四射的演出，自己也粉墨登場是理所當然的命定。她的小生扮相俐落瀟灑，一雙有神的大眼睛、高挺的鼻樑，瘦長臉型和尖下巴，天生就是個英俊小生；然而她所投入沉醉的家族表演事業，對她而言已經不只是一場場聲光俱佳的戲，1年多前她接下總團執行長的角色，與擔任總團團長的父親陳勝福一起治理這個擁有93年歷史、全台最大的歌仔戲團，任務是轉型、創新，吸引更多人欣賞歌仔戲這項傳統戲曲表演。
聆聽趙心屏〈人生從此不一樣〉podcast專訪陳昭賢（約34分鐘）
「我在尋找新的說故事方法、新的題材，希望更吸引當代年輕人，希望用歌仔戲這個聽來傳統老舊的表演方式來包裝故事……」談到自己對於劇團未來的想像，她神采飛揚、眼睛閃著光，今晨剛出院的胃疼體虛彷彿不曾存在；自接任總團執行長後，陳昭賢不斷嚐試跨界，用不一樣的方式說故事，包括題材跨界–如，以歌仔戲演出漫畫；以及導演、演員跨界–不同領域人才一起合作，完成一齣歌仔戲。她樂觀認為歌仔戲最大的傳統就是創新，「沒有什麼不可以！」因此她試著不斷改變。
決定與漫畫《冥戰錄》合作，以歌仔戲真人演出時，「最初兩邊的粉絲都在哀號，漫畫的粉絲說不要真人版，明華園鐵粉則不解為什麼要演漫畫？」然而隨著這齣創新歌仔戲的宣傳、短片露出，粉絲們才發現原來兩方的結合一點也不違和。陳昭賢甚至還大膽嘗試推出有同志情節的戲碼，我問，她的明星媽媽對女兒的這些大膽創新是怎麼想的？
陳昭賢提到媽媽就笑了，她稱呼明星媽媽孫翠鳳是「明華園無敵小生」，對於女兒的創新照單全收，在《冥戰錄》中，她設計媽媽成為戴著金黃色假髮，穿上短裙高跟鞋的美少女，首度露出過去「從來沒露出來的細長大腿」！陳昭賢開心地發現，每一次跨界創新後進場的觀眾就不一樣了，甚至高達5、6成是新面孔，然而長輩們呢？她很有信心回答：「只要故事好，就不擔心原來的觀眾會流失，創新的故事中仍有傳統唱腔、身段、武打，讓整齣戲更為豐富！」
年輕一輩對於明華園這個老品牌總有不一樣的創舉，陳昭賢的演員夫婿想到發行NFT這個點子，在《海賊之王》這齣戲開演前付諸實現。陳昭賢坦言，一開始最難的是「跟大家解釋到底什麼是NFT」，明華園全團上上下下都上了紮紮實實的課，了解NFT是什麼時髦玩意兒。陳昭賢認為，類似NFT這樣的數位收藏，是藝術家和藝術品被觀眾收購典藏的新形態，發行NFT只是明華園試水溫的第一步，未來還將製作線上歌仔戲和線上博物館；在她的數位創新藍圖中，線上舞台將可點播歷年明華園的所有戲碼；另外還想打造虛擬實境歌仔戲，「歌仔戲的元宇宙就由明華園開始開拓，讓它真的成形！」
「老派」歌仔戲 日治時期開始的創新DNA
陳昭賢笑著告訴我，其實「歌仔戲的傳統就是創新！」回顧爺爺陳明吉在1929年日治時期創立明華園，「為了活下去，必須穿和服、拿著日本武士刀演歌仔戲，當時算是非常新穎的演出方式，其實是為了活下去」。而國民政府時期，有一陣子禁說台語，因此得用國語演歌仔戲；後來又為了跟野台戲「拚台」搶觀眾眼球，歌仔戲得在戲中唱流行歌曲，所以歌仔戲一路走來其實不斷在改變，必須時時創新才能生存。
細數不同時期遇上的困境，後來反而都成為新機會，從團長到所有團員，每齣戲都在思索如何吸引觀眾，對新事物的接受度也特別高。
過去明華園在組織上並沒有執行長這個角色，陳昭賢形容團長爸爸現在是把她這個執行長當作是「自己」，未來準備由這個女兒接班，因此所有事物都會和她討論。父親其實很開明，了解接班責任重大、事務繁瑣，一旦擔下重任必須不計代價的投入，因此一開始便問清楚願不願意接班？人生中有沒有其他計畫？如果有的話那就去吧，不接班也沒關係！
傳承家族心血 「用愛發電」帶領明華園
在歌仔戲世家成長的她，生活、生命全是歌仔戲，除了歌仔戲之外沒有別的嗜好，自嘲「還滿可悲的！」說完大笑，但帶著感觸娓娓道出自小目睹父母親辛勤工作，70歲的父親至今每逢演出仍舊永遠是第一個到、最後一個走，紮實執行演出的每一個細節，為「明華園」這塊招牌付出生命、健康，也白了頭。「他們是整頭栽了進去！」正是因為對父母的愛和工作帶來的成就感讓她也「用愛發電」，願意如同父母一般全心投入「傳承」的這份使命。
回想小時候，因為父母親太忙，到了上學年紀她就被送到台北的母親姊姊家，這位姨母對她而言是比媽媽還親的乾媽、保母，跟自己的父母親反而「不熟」，只要一回到爸媽家就會大哭、不願離開「乾媽」，現在她自己做了媽媽，只要有演出一定把一歲多的女兒帶在身邊，「放在後台，至少相處時間可以多一點點」。1歲半的女兒甚至已經在外台的戲中登台，在一齣戲裡演出「被抱著的路人」，比她自己3歲登台還更早！
陳昭賢工作的日常一點也不輕鬆。從一齣戲的發想、找題材，與設計、創作部門不斷溝通、編劇，確認整齣戲的設計風格，決定主角與執行團隊，她經常得自己聯繫、安排行程、排練；同一時間又有許多在戶外的「外台」演出，每一齣外台同樣要經過以上相同的程序，最後在演出以前，得聚焦如何行銷和行銷計畫的執行……
團長父親對她財務方面的訓練也不含糊，要求每一筆帳都要看過，大宗帳目必須親自計算、蓋章，層層把關。
相較於團長父親的管理風格，她分析父親是以比較高壓、軍事化的方式管理，不論行政團隊或演員也都是絕對服從，「服從劇團團長」在過去的年代也是天經地義、毫無疑問的事。但現在她擔任執行長，面對年輕的一代、同輩和長輩，必須層層耐心溝通；對長輩要細心說明、把同輩和年輕世代當作夥伴，「我會特別把每個人的名字放得大大的，讓每個人有榮譽感、參與感，更同感『當責』的重要性。」
「那怕妳是打字幕、負責服裝或道具，每一個人都是不可或缺的」。強調每個夥伴的責任，強調彼此之間的合作關係，她的管理方式不是由上而下，而是平行的合作夥伴，「每個人只要有事都會跟我討論，我覺得滿好的！」
陳勝福、孫翠鳳是屬於老派的父母，不善於讚美女兒，只會告訴女兒還有哪裡不足。不過在陳昭賢頻頻於各種專訪中透露父母親的管教方式之後，兩老也慢慢開始改變，爸爸會拍拍她肩膀說「女兒辛苦了！」小生媽媽會告訴她「媽媽愛妳！」其實她一向視父母親的反應為最高指導原則，每齣戲結束後一定先看爸媽的臉色，是搖頭還是點頭？如果爸媽點出有哪些地方必須具體改善，而且是有很多缺點需要改善的話，「那我一定非常痛苦，我覺得自己真的是為父母而活啊！」
表演極其耗能，即便已演出超過上百次，陳昭賢只要登台就必須完全進入演出的狀態，然而擔任執行長後，經常對外發言、參加講座或受訪，用嗓子的時間更多了，一旦上台會發現嗓子和體力不如從前，得花更多時間訓練才能補回，於是目前大幅降低自己演出的機會。
「演出來的」樂觀 至今規律服藥控制憂鬱症
似乎總是有條有理、不慍不火地微笑闡述自己對於明華園的理想和規劃，理性與感性兼具。但陳昭賢卻說自己的樂觀是「演出來的」，「畢竟我是演員嘛！」坦承自17歲發現有憂鬱症之後，至今都在規律服藥控制情緒。
她一向自我要求高，要做好演員的功課、要準備接班，而且從小就深怕辜負父母的期待，「這不知道是什麼『原罪』？我總是很在意父母的想法」。
17歲第一次發病時是媽媽注意到她不對勁，只要演出一有失誤就極度沮喪，關在房裡哭，考試時只要考不好也關在房裡，媽媽在門外聽到女兒的哭聲，甚至哭到夜不成眠，堅持要她去看醫生，發現原來是憂鬱症。陳昭賢對於自己的病情是坦然以對，大聲呼籲有同樣症狀的人，「只要感到沮喪超過2周，一定要去看醫生，吃藥控制，穩定服藥，與它共存。」
數位時代 歌仔戲邁向元宇宙 明華園要永保青春雙十年華！
新冠疫情讓她看見表演藝術需要更多元的形式，隨著粉絲的休閒娛樂方式有所改變，要觀眾進場看戲的門檻變高了，這是個轉捩點，未來她期待虛擬實境歌仔戲能形成另一種消費模式；此外，如何運用新媒體傳播，更是挑戰，目前明華園已經有podcast節目和YouTube頻道，未來想必有更多新媒體產生，需要更多靈活運用。
「我心中的明華園是永遠保持20歲，雖然它已經93歲了！」
「改變實體演出的體質，找到當代年輕人喜歡的題材，改變傳統戲曲的樣貌，使新舊融合，這是我希望未來明華園不斷在做的事情」。
未來一旦建立起歌仔戲元宇宙的環境，觀眾在360度的立體時空與氛圍中，身歷其境、與戲中角色共存互動，陳昭賢給了觀眾對於明華園未來的想像。
她的明星媽媽也未必每齣戲都是主角，「20年磨一劍，現在明華園很多很多演員都可以獨當一面！」聽她沉穩自信的口吻，我真覺得她除了是執行長，也是明華園行銷長、最好的發言人。
「我有個很帥的老公，1歲半的可愛女兒，回家就是我的療癒時間……」談到家庭，陳昭賢笑得很甜，我望著這個年輕女孩，既是條理分明、滿懷理想、劍及履及的執行長；上了舞台妝，眼神身段流轉，又是瀟灑迷人的帥小生，當提到老公女兒，秒變沉醉於幸福中的溫柔妻子、母親。人生如戲，百轉千迴，明華園不斷改變歌仔戲樣貌，陳昭賢也隨著戲裡戲外一幕幕開展著自己不一樣的人生之路。
聆聽趙心屏〈人生從此不一樣〉podcast專訪陳昭賢（約34分鐘）
＊作者為資深媒體人，前台視、東森主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