性常被視為是禁忌、是不足為外人道的「故事」，但即便想永遠把「性」關進潘朵拉的盒子，鎖進不見光的內心黑洞，然而「故事」彷彿有其自由意志，總是等待著可以流瀉出來、見光的出口，尋求能被正確聽懂的機會。性常被視為是禁忌、是不足為外人道的「故事」，但即便想永遠把「性」關進潘朵拉的盒子，鎖進不見光的內心黑洞，然而「故事」彷彿有其自由意志，總是等待著可以流瀉出來、見光的出口，尋求能被正確聽懂的機會。
停頓了很久，他嘆了口氣。
「外遇嗎？」
老先生決定說了，「三次，老師沒想到我年輕就是豬哥一名吧！」
話說出口，反而有種釋放的輕鬆感，老先生往椅背一靠，直視著我，分不清臉上的笑容是自嘲、還是自暴自棄的貶低。
然而他並不需要我回應，也非真正擔心我是否評價他，而是迅速把事情講了一遍，顯然想快速帶過，彷彿他並不知道說這些有什麼用，但話在嘴邊了就草草給我一個交代。有點像是，交了新朋友，如果感覺投緣，總要揭露些祕密來確認關係。
「我說過我跟老婆是初戀，戀愛沒半年就有了老大，怎樣都得娶她……這樣說也不太公平，但老師你知道我，我很看重性，年輕時玩心很重……是有過幾次婚外……哎應該說情還是婚外性啊！總之我是沒認真，反正就是性嘛！」
我也跟著快速搜集我需要的資料，「有被發現過嗎？」
他點頭，「第一次，應該是她懷老二的時候。」
「是怎麼被發現的？」
「那一次啊，是外遇那女人到家裡來吵要名份，我老婆才知道的。」
「哇，這個有難度，這要怎麼解決啊？」
「我老婆很厲害，對方鬧，她鬧更兇，哭天搶地還拿菜刀，說要殺孩子再自殺，把那女的嚇壞了，再也沒跟我聯絡。」
「那一次是怎麼了結的？」
「她要我跟她去她家神明桌前跟她爸媽發誓，絕對不再犯，才了放過我的。」
「那第二次呢？」
「第二次啊！第一次結束我是乖了很久，頭一次知道我太太可以瘋狂到這樣。」
「大概發生在什麼時候，老三出生了嗎？」
他想了一下，「第二次是老二滿五歲，老三兩歲的時候。」他用手指比劃著，「算算我是也忍了四、五年，呵呵，就自己賤，應徵了太漂亮的秘書，心癢難耐。」老先生搔搔頭。
「這一次怎麼發現的呢？」
「就在辦公室胡來的時候，被撞見。」
「被太太親眼？」
「嗯……她帶孩子來公司找我。」
「這次夫人怎麼處理，也大吵嗎？」
「她這次有哭也有吵，但沒那麼誇張了。沒多久她拿離婚協議書丟給我，要我先簽好，說這次看在三個小孩的份上就算了，但如果再給她發現一次，馬上離婚。」
「你想離婚嗎？」
「有三個小孩了，我也不是那麼冷血的人，我是有跟她吵說，她如果管得住我，我又何嘗願意。」「第三次？」
「是老二差不多九歲的時候吧，那時我生意也做得大了，公司也穩了，時間比較多，朋友找我去酒店見見世面，呵呵，怪自己酒量不好，喝醉了，連怎麼回到家都不知道。第二天醒來，我想說肯定她又要吵了，這樣搞下去會沒完沒了，算了，離婚好了。」
「但顯然沒有離婚？」
「我太太厲害就在這邊，這一次她一句也沒說，當沒這回事，我就想好喔，那就這樣，也許她最終接受了，性對男人不就是那一回事？哎呀人有回來就好，反正錢沒少給過。哎呀那時年輕不懂事，就是這種心態。」
「那時家裡的氣氛如何？會因為這些事天天吵嗎？」
「只有第一次那樣吵，後來因為有三個小孩，就算吵也沒那時兇。第三次之後，就沒再吵過了，唉！今天談太多了，都忘了喝茶。」老先生從公事包裡拿出那個美麗的壺，「既然說到這裡了，我太太厲害的不是不跟我吵，」他慢慢旋開壺蓋，一縷水蒸氣從壺口緩緩升起，「我們怎麼講到這裡的？唉，這些都是陳年往事了。」
「我想聽。」
「我從來沒跟人說過，好吧……就讓你保守我的祕密吧！」老先生緩緩說道，第三次事件過後不久，他在公事包裡發現妻子給他的一封信。「我知道我不是你最愛的人，我知道你很看重閨房之事，也不想你委屈守著我，但我也不想孩子沒爸爸，等我死後，你開心地活，但在這之前，我會盡力試試看，守住你。」
我睜大眼睛，「這是什麼意思？」我不懂。
「我那時也不懂，也不敢找她問，就當沒看到。但我想了很久，也不懂自己到底怎麼了，鬼迷心竅失心瘋，會這樣傷她、傷害三個孩子、傷害這個家。」
「她說『守住你』，是什麼意思？你們後來沒有說清楚嗎？」
他搖搖頭，「我們從沒有說破。」
我驚訝地睜大了眼。
「但我發現她變了，不知道這是不是她說守住我的意思。」老先生停了一下，緩緩地說：「以前她在性上面很不熱中，這可以想像啦，她認識我時還只是個什麼都不懂的少女，才跟我做第一次就懷孕了，之後就一路忙孩子，我們在床上一直很沒樂趣，讓我感覺跟她做，我很像禽獸。
總之，就不是兩情相悅的感覺。」老先生細細地撫摸著茶壺上的雕花，我耐心地等著。「但從那封信之後，她改變了很多，她會……」老先生彷彿看到過去親熱的畫面，有點臉紅語塞，「啊！就是有反應。」
「意思是說，在性上面會回應你？」
「對！」
「也就是你觸碰她，她會……」
老先生點頭。
「有舒服感覺的反應。」
他點頭。
「身體會有……？」
「雞母皮（台語）啊，雞皮疙瘩啦！」他看到了那個畫面。
「你還是她？」
「她啦！有時候我也會有。」
「身體還會自然的扭……」
老先生又點頭。
「自然地扭動、拱身、交纏。」
他繼續點頭。
「聲音會……呻吟……會說一些她舒服的感受或是助興的話。」
他點點頭，嚥了口口水。
「會肯定你？」
他用力點頭。
「接吻？」
點頭。
「舌吻？」
用力點頭。
「會回應你的刺激撫摸你？」
點頭。
「會親吻你的身體？」
點頭。
「會幫你口交？」
老先生呼吸變得有點急促。
「這些是你跟她溝通過或要求她，她才做的嗎？」我問了一個必須思考的問題，將老先生從回憶中親密的畫面拉回到現在。
「不是不是不是，」他連忙否認，「這就她厲害的地方，好像開關開了，就通了。」
「姿勢呢，你們都習慣男上女下的姿勢嗎？還是誰主導變化？」
老先生微笑著說，「就很自然。」
我看著他等他說清楚，他一副你怎麼會不懂的表情：「就你來我往很自然啦！」
「哇！這也太美好了！」我沒有再更詳細地描繪，用讚嘆的聲音回應他所體驗的美好。
老先生微笑點頭，手中仍然把玩著壺。
我們安靜了許久，沉浸在思念他與妻子的親密滿足感中。
不知道該怎麼結束這次的晤談，我看著老先生，老先生望著手中的壺，細細地撫摸著，彷彿在用手感覺壺身的每一寸紋路。我安靜等待著，觀察他是如何承受喚起那些回憶的情緒。
「啊，時間到了！走啦！」老先生突然抬頭，起身走到門口，回頭丟下一句，「下次見。」
我起身送他到門口，目送他下樓。公園中，美惠已在等待，她抬起頭望向二樓，我們透過窗戶默默點頭致意。老先生走向美惠，轉身抬頭看著我揮了揮手，我彷彿聽到他說「走了！」
諮商室門一開一關間，我跟著老先生穿梭在時空中。他留下了許多線索，需要我節制自己的好奇心，一點一點地跟隨他，在過去跟現在的人生交織中，建構他重新解讀自己的能力，最後讓他為這一生做出最貼近自己的詮釋。
我拿起紀錄本，記下這次做到的部分，再加上幾個需要釐清的重點。
第一，性能力視野的拓展：「做到」。
坊間媒體流傳的性能力，通常指的是身體性功能狀態與性技巧。然而，對我來說，性能力是一組廣泛的能力，包含著建立依附關係的能力、理解涵融情緒的能力、評估人際連結的能力、使用資源的能力，與建構生命哲學性價值觀的能力。前四個能力，是我跟老先生討論他所重視的，與不同對象建立不同的關係上面所需要的能力、協助他在學習聚焦技巧的同時，也拓展對性的視野，且練習廣泛性的思考與評估。
然而，我並不需要他立刻學會最重要的目標，也就是第五個能力，而是創造「啊哈！」「原來如此！」「很有趣！很深奧的性啊！」的瞬間，因為好奇會創造學習的動能，當這個動能被引發，內在更深層次的需求才能自發性的浮現。
第二，性語言減敏：「做到。注意！」
第一次晤談時，我們從廣泛性的討論開始，建立老先生跟我討論性的習慣。
第二次，一開始，我們依他的需要，深入地談了性行為所需要的能力，結尾時因為想起與妻子的過往，我協助他快速描繪出心中的畫面，那些不以A片形式呈現的性畫面有著超越性刺激的內涵。
快速，是因為這是一個讓他習慣與我一起描繪性場景的能力。
老先生懷念妻子，雖然描繪畫面時有一點帶入感，但在我轉換語調與語句結構後，便順利協助他調節自己可能被引發的各種感受，包括性慾的感受。這是性諮商師非常需要鍛鍊的性諮商技能，也非常需要敏銳的覺察能力。在諮商室中，我們得協助個案有能力與我們一起詳細描繪性的場景，除了語言的使用，更重要的是在其中的情緒調節與情慾調節的能力。
結束時，我很清楚感受到他想起了他的妻子，有一種情緒留在與她共有的時空，但不是性刺激，可能是想念、或是不被自己允許去觸碰的深藏的遺憾。
雖然不知道那是什麼，但我跟他共享了那個時空中的安靜。下次晤談時，得先確認描繪那些性行為的過程是否引發他的情慾感受或是羞恥禁忌感。
性諮商的過程很容易引起反移情，畢竟，性的場景要描繪到非常細緻才能釐清感受與困境，個案必須經過這歷程中的種種感受：赤裸、害羞、身體感受到刺激、情慾經驗到喚起……未必是刻意這麼做，更多時候是不經意的身體反應。然而身體反應了，大腦會立刻連結各種經驗去研判：這個感覺是什麼？代表什麼意義？有時會誤以為誰愛上誰了，有時會激發被騷擾的感受。如果個案在過程中有性慾的反應，有時會激發自己騷擾心理師的感覺……這些複雜的感覺若未浮出檯面、處理清楚，必然會在諮商歷程中發酵變形，讓心理師與個案都受傷。
因此，性慾移情與反移情的處理技術，是讓「性」在諮商中成為助力而非阻力的非常重要、必須經由專業訓練所鍛鍊的專業能力。
第三，覺察與開放的能力。
老先生幾次因為我的詢問而陷落入回憶中，這已經表達出他與我的關係已不只希望停留在表面的性技巧層次。他有梳理自己的渴求，即便不知會得到什麼具體結果，但訴說的渴望已然浮現，並以外遇為開端的描述作結尾，最後對焦在他與妻子的關係，與他對這個家庭的愧疚，不過我也在其中捕捉到家庭動力與伴侶關係的雛形。
但與現在讓他充滿活力與新鮮感的性相較起來，揭開傷口實在不太具吸引力。
如何小心拿捏揭露的程度與揭露後工作的重點、逐步建立他承受的能力，更重要的是學習「依附我」來承受，這對於習慣切斷情緒的男性來說，是從未有過的經驗。我必須協助他加強對「愧疚減敏感」的能力，才能真正走入那生命無光的幽谷。
作者介紹│ 呂嘉惠
專業資歷
美國雪城大學諮商教育碩士，諮商心理師，台灣性諮商學會性諮商師認證、荷光性諮商專業訓練中心執行長、芸光兒童與青少年性諮商中心執行長、荷光成人性諮商中心執行長。專長於性諮商專業訓練、伴侶諮商／性諮商、親職性諮商、青少年性諮商。
從事性諮商近25年，創建了本土化的「能力建構取向性諮商」，並成立荷光性諮商專業訓練中心，專業培訓具備性諮商專長的心理師／社工師／職能治療師、帶領荷光團隊經營芸光兒童與青少年性諮商中心、荷光成人性諮商中心，為0-100歲各族群的人們都能享有性健康的人生而努力。
本文經授權轉載自心靈工坊《心理師，救救我的色鬼老爸！》
責任編輯/連珮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