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這種人根本不該長命百歲。活太久存款就會見底，我希望能在那之前快點死一死。」川西先生吐露心聲，希望能夠在存款見底的5年內離世。不管是選擇手邊的哪一個方案，他都已經不想繼續活了……
慢慢將人逼入絕境的「老後破產」
「老後破產」的可怕之處在於一點一滴將人逼得走投無路。我們所採訪的高齡者大多不是在短時間內陷入破產，而是生活逐漸變得拮据，以致他們必須賣房子、花光存款，最後才陷入「老後破產」。
由於陷入老後破產的過程拉長，因此不安與恐懼感也會長期伴隨左右。而最為根本的恐懼則是「在花光所有財產之後，真的就能獲得生活保護嗎？」所以高齡者會盡可能節省花費，避免動用存款，有時甚至省下醫療費與照護服務費，即便可能導致病情惡化，進而危害生命安全。
在前往東京都足內區的某家照護站採訪時，照護員介紹了一個「被逐漸逼入絕境」的典型「老後破產」案例給我們。
受訪者是喜歡與人閒話家常的川西真一先生（假名），83歲。當負責其個案的照護管理者帶我們首度造訪川西先生家時，他親自等在那鋪有榻榻米，位於進門處的起居室迎接我們到來。起居室約四坪大小，往內走去則是約2.5坪大小的廚房。曾經住有全家人的房子頗為寬敞，二樓目前已經閒置。川西先生擺好坐墊請我們入座並問我們是否要喝茶，接著就走向廚房準備茶水。此時我發現他的步伐有點蹣跚。「我的下半身有點不方便，但是還不到需要擔心的程度啦。」
川西先生幾年前開始出現腳部關節痛的症狀，以致無法長時間走動。但是他每週卻只接受一次照護服務。此時照護員會幫助他完成購物、掃地等事務，而平時的家事則必須由他獨力完成。
「我已經習慣囉，畢竟幾十年都這樣過來了啊……」川西先生的父親是一位建築師傅，川西先生也在高中畢業之後開始在工地實習，之後都從事建築相關的工作。他在30歲時成為工頭，之後就獨立承包建案。直到70多歲時，他發現身體已經不聽使喚，無法爬上梯子作業，於是決定退休。雖說在建築業打滾50多個年頭，但是他並不能請領企業的厚生年金，因此只有國民年金的收入。加上他在某些時期未能如期繳納保費，因此每月只有6萬圓的年金收入可以過活，沒有辦法領到最高額度。這筆收入完全入不敷出，他只能靠著存款竭力度日。像川西先生這種從事自營業、農業等行業的高齡者並沒有厚生年金，只得仰賴國民年金過活，對他們來說，獨居生活並不簡單。
國民年金的最高額度僅約為65000元，在支付電費、天然氣費、保險費等必要支出後就所剩無幾。而餐費等生活費也在所難免，因此川西先生的收支長期都是赤字。
由於想要了解川西先生的生活狀況，我們請他給我們看看冰箱的內容物。冰箱裡塞滿了雞蛋，以及盒裝肉塊、魚塊等自超市購得的食材。
「因為我下半身有點不方便，有時候會沒辦法出去用餐，更重要的是在家做飯比較便宜啊。」
時間快要來到傍晚六點時，川西先生從冰箱拿出鯖魚塊準備做飯。盒內裝有4塊鯖魚，包裝上寫有240圓。他在平底鍋內倒了點油，並放入一塊鯖魚塊，鍋內頓時滋滋作響。川西先生就這樣手腳俐落地煎起魚來。翻面一看，魚身上已經出現恰到好處的煎痕。
在用來煎魚的瓦斯爐下放著一個小電鍋，並亮著代表保溫的橘燈。看來他是事先煮好整天份的米飯。五分鐘後，他的晚餐就大功告成了。
「煎鯖魚（一塊60圓）、米飯、即溶中式湯品（一包5圓）。」
川西先生表示，他已經盡量將餐費控制在100日圓（約台幣以內，但是仍是入不敷出。我們詢問他詳細的支出細目，想要釐清他的其他花費。於是他從床底下拿出一個盒子，裡面是一疊繳費收據。包括電費、水費、天然氣費等公共費用，以及醫療費、照護費的收據。電費、水費等公共費用每月約為10000圓，而每個月往返醫院治療的費用就高達5000圓。
「除此之外，我每2個月都必須打一次抗癌針，這也是很貴的負擔啊。」川西先生表示，3年前發現自己罹患前列腺癌，手術後為了預防癌症復發，每2個月必須施打一次抗癌針。雖說醫療保險可以給予部分補助，但是川西先生仍需自費負擔約4000圓。再加上糖尿病等慢性病的治療，以及注射費，平均每個月需花費一萬圓在醫療方面。
「如果癌症復發，我的錢就會因為手術、住院而快速減少，這樣子我的存款馬上就會見底了。我甚至不確定自己付不付得起這筆錢。」事實上，川西先生並不希望生活上出現赤字，但他仍沒有減少自己在醫療方面的支出，因為他擔心若是癌症復發，就真的無法避免「老後破產」了。因此他雖然盡力節省餐費等生活花銷，但仍必須持續透支存款以弭補赤字。
在罹患前列腺癌之後，川西先生的癌組織摘除手術雖然成功，但是仍須長期回診以追蹤病情，因為若是癌症復發，就難以治療了。
因為想要節省交通費，川西先生總是利用醫院的復康巴士前去回診。只要搭上復康巴士，就可以免費前往醫院。但是為了搭乘復康巴士，他每次都必須以那不良於行的雙腳步行20多分鐘，才能抵達站牌。即便如此，川西先生仍堅持走路前往站牌。此時高齡者專用的手推車能夠幫上不少忙。只要像是推嬰兒車一樣，推著手推車往前走，手推車就可以取代拐杖的功能，幫助支撐身體。而在走累時，還可以坐在手推車上稍事休息。川西先生每次推著手推車走5分鐘，就停下來休息一會。他就這樣停停走走地前往站牌。
「如果可以搭計程車就好了，但是那太奢侈了，只能多忍耐囉。」搭計程車看診，單程就要約2000圓，往返則需要4000圓。搭計程車的確可以減輕身體的負擔，但是存款也會飛快地減少。抵達醫院後，川西先生一屁股坐在候診室的椅子上，他的肩膀上下起伏，氣喘如牛。看來搭乘復康巴士雖能省下了一些錢，但對身體的負擔也較大。不久後醫師叫到川西先生的名字，一進入看診室，醫師就向他出示一張紙。
「這是您上次的檢查結果，目前看起來沒有癌症復發的情形。」川西先生在看診期間面露微妙的神情，但是在聽到這句話之後，臉上頓時露出安心的笑容。
「目前尚未發現癌症復發的情形，所以打平常的藥劑就行了。」在療程當中，川西先生每2個月就必須打一次高價的抗癌針。該治療是為了避免癌症復發，雖然川西先生動完手術已經3年多，他仍然必須持續打針。在簡單的問診、打針之後，川西先生約在10分鐘後離開看診室。但是當天他在醫院櫃檯支付的醫療費高達五千圓。離開醫院後，他順道前往藥局，櫃檯人員交給他兩週份的藥物，種類多達10幾種。包括血壓藥、胃腸藥、糖尿病藥，川西先生每天都要吃10幾種藥。這天的藥費約為2000圓，加上診療費，他一天就花掉了7000圓。
川西先生符合後期高齡者醫療制度的補助對象（75歲以上），同時也非高收入者，因此窗口負擔為「1成」。相較於工作族群的3成，負擔確實較小，但是對於那些需要長期以藥物控制慢性病的高齡者來說，仍然是筆沉重的開銷。若是高齡者與工作族群同居，或從事自營業而有一定收入，有時仍必須自費負擔三成。除此之外，最新的癌症治療藥物大多售價昂貴，因此每次治療的負擔額度也愈來愈高。
若是病情惡化，就必須要住院、動手術，以致開銷變多，因此對高齡者來說，醫療費是無可避免的花費。但是為了支付這筆避無可避的醫療費，許多高齡者的存款逐漸減少，最後被逼至「老後破產」。
但諷刺的是，一旦陷入「老後破產」，就可以接受生活保護，此時的醫療費用獲得全額減免，就算是過去無力支付的高價治療，乃至手術或住院，都無須擔心費用問題。而在接受生活保護之前，還有另一個制度可以幫上高齡者的忙。在支付一定金額以上的醫療費（根據收入有所差別，約為每月40000圓以上）之後，只要完成高額醫療費的退費申請手續，就可以領回一定額度的款項。但是在制度上，每月10000圓的費用卻不到減免的門檻。這筆費用對於仰賴年金收入生活的人來說是沉重負擔，卻無法獲得政策支援。
因此這些高齡者爭相前往日本各地設置的免費優惠診療所。這類診療所依法設置，只要出示納稅單等可供確認年收的文件，就可以減免醫療費。而民眾可於全日本民主醫療機關連合會（民醫連）的官網上確認離住所最近的診療所。
離開藥局後，川西先生踏著蹣跚步伐回到家中。一進家門他就直接坐倒在起居室的榻榻米地板上。回診對身體造成負擔，但是對於川西先生來說，這是維持既有生活不可欠缺的事物。
川西先生總是坐在電視機前，偶然掃視，我看到那裡放著兩只寶特瓶。川西先生在那兩只寶特瓶裡裝滿飲用水，不時補充水分。在聽到醫師指出「多喝水有益健康」之後，他就持續身體力行。
若是健康的日子能拉得更長，存款減少的速度或許也能變慢，進而推遲陷入「老後破產」的時間。抱持著上述想法，他每天在生活上都頗為重視健康。
有「房」就無法接受生活保護？
若是身邊沒有可以依賴的親朋好友，高齡者就只能仰賴生活保護來克服「老後破產」。手邊有存款時無法接受生活保護，自有住宅等不動產也會成為申請生活保護的一大阻礙。有不少高齡者雖說年金收入較少，但是卻擁有自有住宅。許多高齡者因為不想捨棄這棟常伴左右的自有住宅，而選擇拒絕接受生活保護。曾擔任建築師傅的川西先生也不例外。「這棟房子也是我自己蓋的呢。」
30多歲時，他親自監工建成這棟房子，至今仍令他深感驕傲。在父親因病去世後，這棟房子裡仍充滿自己與母親、弟弟三人和樂融融的回憶。
有不少高齡者也跟川西先生一樣，至今仍住在當年辛苦購入的家中。他們的自有房屋被視為資產，因此即便收入微薄仍無法接受生活保護，這類案例頗為常見。許多時候，他們都被迫將房屋、土地拋售，以得手的金錢換取必須的服務。
但是這項原則目前已逐漸獲得彈性空間。當房屋屋齡老舊、土地價格極其低廉時，即便當事者仍居住於家中，依然可以接受生活保護。許多人因為不知道這項制度有彈性空間，而選擇竭力忍耐。
「因為不想要放棄自己的房子，所以無法接受生活保護。」針對抱持上述想法的人，我建議可以前往地方行政機關的社福窗口諮詢。事實上，只要政府判斷「財產價值較小」，就有可能在不放棄自家的前提下接受生活保護。特別是那些需要接受醫療與照護服務的高齡者，也有某些地方行政機關在制度面保留彈性，認同他們住在自有住宅，並以「醫療扶助」、「照護扶助」的形式接受生活保護，獲得醫療服務與照護服務的補助。許多高齡者都希望能夠「終老在自己習慣的家中」。順應時代需求，生活保護制度在運用面也逐漸變得靈活，以期能夠讓高齡者在接受生活保護之餘，同時實現上述願望。
這棟房子對於川西先生可謂「珍寶」，當中注入了對家人的愛，以及身為專家的自尊，處處充滿他的巧思。
「你們有發現樓梯稍微打彎嗎？這可是在狹窄土地蓋二樓透天厝的智慧。」仔細一看，通往二樓的樓梯呈現彎曲狀。由於筆直設計會導致樓梯過於陡峭，因此川西先生在設計上計算出微妙的彎曲，建造出堅固的樓梯，這種設計需要高超的專業技術。「這也是上禮拜我自己弄的。大家好像說這叫無障礙設施。」
為了弭平起居室與廚房那高約10公分的落差，川西先生做了一塊木製斜坡板。他將角材加工為三角形，藉此避免自己因為落差而跌倒。如此一來，即便是坐輪椅也能夠輕鬆移動了。角材表面更以銼刀打磨平整，做工細緻，充滿匠心。
「這東西做起來跟吃飯一樣簡單，我連桌子、椅子之類的家具也都會做。」鋸子、鐵鎚等木工工具被珍而重之地保存在玄關處。每當川西先生身體狀況不錯時，總是會使用這些工具，並揮灑自己的好手藝來改造自家環境，或是做些家具。川西先生家中有好幾款手工家具，包括木製置物檯、電話檯等等。
起先我們認為他是為了「節省買家具的錢」，但是聽著他的敘述，我們發現事情並非如此。對於曾任建築師傅的川西先生來說，「動手做些東西」仍是生活中的一大樂趣，或說是存在價值。
二戰結束後沒多久，川西先生在15歲左右開始學習建築。他在父親的門下學習建築技巧，當時他從小長大的東京下町已經因為東京大空襲而化為一片焦土。面對建築物燒毀殆盡，滿目瘡痍的故鄉，川西先生立志成為建築師傅。當時父親說過的話讓他至今難忘：「接下來日本會需要更多的房子與大樓，建築師傅的時代來了。」
「我也想成為日本重建的力量。」這個想法讓川西先生激動地泛起雞皮疙瘩。而甫入門的他什麼都不懂，因此常常被罵到狗血淋頭。即便如此，在25歲左右時，他還是掌握了建築師傅的基本知識與技術。雖說還無法獨立，但是至少可以負擔最低限度的工作了。到了30多歲時，他的建築技術開始獲得青睞，訂單逐漸增加。
「當時我做事真的很勤快，畢竟訂單接二連三地來。日本也曾經有過這種時代啊。」川西先生不無驕傲地表示，建築師傅並非獨立負擔所有建築作業，水泥匠、細木匠也是不可欠缺的要角。而工頭的工作就是縱觀全局，給予這些工匠指示。
川西先生就以工頭的身分在工作上開疆闢土，至今未婚。「工作結束我都會跟工作夥伴乾上幾杯，畢竟做我們這行的人大多都貪杯啊。那時候過得可真是快活，身邊總是有人包圍……」
戰後焦土不知何時已經建起都市叢林，戰後復興終於大功告成。是現在的高齡者們達成了此般豐功偉業。50多年來川西先生孜孜矻矻地工作、繳納年金，也未曾借過什麼大錢，現在卻仍是終日惶惶，擔心自己陷入「老後破產」的窘境。
努力工作、認真生活的普羅大眾並未獲得回報。
這就是目前日本人老後所遭遇的現實。
邁向「零存款」的倒數計時
川西先生已經在計算自己的存款何時會歸零。「每個月會有3萬圓的赤字，如果一直要用存款去填這個坑，再過個5年存款就要見底囉。」我不知道川西先生是否還能維持現在的生活5年。一旦途中因為手術、住院而必須花大錢，他那「存款還能夠支撐5年」的打算就會被全盤打亂。「還有5年」代表的是最久也只能再撐5年。
當存款歸零時，川西先生也沒有其他可以依賴的親朋好友。雖說有一位沒有跟自己同居的弟弟，但是弟弟本身也是位自顧不暇的高齡者，因此川西先生並不打算造成弟弟的困擾。也就是說，手頭剩餘的存款是他唯一的倚仗。
雖說存款歸零即可接受「生活保護」。但是川西先生必須滿足幾個條件，才可以利用該制度。其中一大條件，就是必須解決「自有住宅」的問題。地方行政機關首先會要求他賣掉房子，藉此籌措生活費。
「說真的，要賣掉房子真令人感到淒涼啊……」在東京都內，只要行政機關研判高齡者的自有住宅「價值較少」，不賣掉自有住宅同樣可以接受生活保護。這類案例逐漸增加。川西先生的自有住宅屋齡已有50年，估計房屋已經老化，房價也較為低廉。但是川西先生仍做好「最壞的打算」。對他來說，這棟自己一磚一瓦打造的房子象徵著人生，因此對失去房子一事感到戒慎恐懼。
最近，反向抵押貸款（Reversemortgage）力壓生活保護一頭，在這類擁有自有房屋的高齡者族群掀起極大矚目。高齡者只要以自有住宅作為擔保，就可以向公家單位等處借錢。直到契約期滿，或是借款者在契約期滿前亡故，借款機構就會將房子拍賣，用以償還借款。
由於不同於生活保護，公家機關能夠於借款者死亡後回收款項，因此現在正積極導入該制度。另一方面，以借款者的觀點來看，如果非得賣掉自己的房子，這套制度至少可以讓自己在生前繼續住在自家中，等到死後再賣房。由於對雙方皆有好處，因此都市地區的行政單位正在積極導入該制度。但是唯有房屋價值達到數千萬圓高價的人，才可以利用該制度。若是房屋已經老朽，價值較為低廉者，即便可以繼續住在自家中，仍需仰賴生活保護制度，領取生活保護費生活。
川西先生同樣將「反向抵押貸款」制度納入考量。但是雖說以「反向抵押貸款」貸得的款項會如同「年金」般，按月匯入戶頭，可一旦期滿就必須全額償還本金與利息。若是借款人長命百歲，活到了借款的總給付金額支付完畢，房屋就會被借款機構沒收，從此流落街頭。
「我這種人根本不該長命百歲。活太久存款就會見底，我希望能在那之前快點死一死。」川西先生吐露心聲，希望能夠在存款見底的5年內離世。不管是選擇手邊的哪一個方案，他都已經不想繼續活了。
川西先生的眼前並未延伸出一條讓他有生存意願的道路。但是他仍必須在喪失生存意願的道路上前行。
本文經授權轉載自大牌出版《老後破產：名為長壽的惡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