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是現代世界秩序當中的海陸樞紐:《樞紐》選摘(2)

2019-02-02 05: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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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代世界秩序有三大構成性要素,分別是海洋秩序、大陸秩序,以及海陸仲介/樞紐秩序。作為體系的中國,內在地包含著海洋和大陸等多種要素,它們通過歷史的演化與現代的整合,而凝為一個共同體」。圖為紫禁城。(資料照,風傳媒)

「現代世界秩序有三大構成性要素,分別是海洋秩序、大陸秩序,以及海陸仲介/樞紐秩序。作為體系的中國,內在地包含著海洋和大陸等多種要素,它們通過歷史的演化與現代的整合,而凝為一個共同體」。圖為紫禁城。(資料照,風傳媒)

我們可以看到,在今天這片被稱作「中國」的東亞大陸的土地上,數千年的歷史呈現為一個多元體系的運動過程。這個體系內部包含著中原、草原、海洋、西域、高原等幾種主要的自然—社會—經濟生態區域,各個區域彼此間有著極為深刻的相互依賴、相互塑造的關係,以至於脫離開一方完全解釋不了另一方。幾大區域構成的多元複合結構裡,歷史運動的主線是草原、中原、海洋這三大區域的互動關係;西域和高原這兩大區域構成副線,它們就像催化劑,影響著主線的發展路徑和歷史節奏。這樣一種深刻的有機聯繫,讓各個區域互為條件,構成一個多元共生體系;所謂「中國歷史」,就是這個多元共生體系的演化史。這一體系不斷地尋求著從多元主體相互對抗的外部均衡,演化為多元複合帝國的內部均衡;中原地區每一次社會結構的變遷,都將打破業已演化出的多元帝國的內部均衡,於是體系會回到外部均衡,前述運動過程在更高一階上再重複一輪。這構成了中國歷史的循環上升的邏輯過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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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過幾輪的反覆演化,這個多元共生體系在其古代歷史中落實為大清帝國,漢滿蒙回藏多元主體都被納入統一的帝國之中,接受多元的統治。就當時的技術條件而言,一種真正的普遍性達成了。然而,新的困境也就此到來了,它體現在物質和精神兩個層面。

中國製造業/工業(美聯社)
中國工業示意圖。(資料照,美聯社)

就物質層面而言,在內部均衡所帶來的和平紅利下,中國人口過度繁衍,出現大量過剩人口,導致中國經濟陷入一種特殊的困境而無法脫出。過剩人口帶來過於便宜的勞動力,使得以節省勞動力為目的的技術變遷無法出現,因其不具備經濟可行性;中國因此便無法內生性地發展起工業經濟,因其以新的技術變遷為前提;而不能從農業經濟進展到工業經濟,便無法吸納過剩的人口。中國於是自我鎖死在一種低水準狀態上,有學者稱此一狀態為「內卷化」。中國由此便有陷入一個惡性循環的危險,因人口過剩導致流民四起而造成的治亂循環,可能會反覆上演;這種循環無法像此前的歷史那樣,帶來社會的結構性演化,而只有無變化的重複,便不再有任何歷史意義。就精神層面而言,朝廷能夠從這個超大規模人口的社會中汲取到如此多的資源,以至於社會已不再擁有對於朝廷的制衡力量,軸心文明對其信徒所承諾的尊嚴,也將在政治的壓制下逐漸落空,軸心文明的精神內核有可能逐漸枯萎下去。

除非有外部資源注入,才可能突破這兩重困境。因此,中西之間的相遇便成為中國歷史繼續發展的一種內在需求,中國在內外各種壓力的綜合作用下,加入世界秩序,走上現代轉型的道路。

中國的超大規模過剩人口,只有在作為封閉經濟體的情況下,才會導向「內卷化」的結果,一旦加入開放的世界經濟體系,反倒會成為中國的競爭優勢。但是,這種優勢要想能夠真正釋放出來,中國必須先完成政治整合。如果沒有政治整合,就直接加入世界經濟體系,中國便有可能被徹底撕裂化。這個問題又一次與中國的超大規模相關。

中小規模的國家,僅僅靠外部世界的經濟拉動,便可被整體性地拉動起來;中國倘若只靠外部拉動,僅會被局部性地拉動起來,也就是諸如上海、廣州之類的口岸地區,它們和紐約、倫敦的聯繫,會遠遠大於它們與幾百里之外中國鄉村的聯繫。這是十九世紀後期、二十世紀前中期的現實歷史。這些被拉動出來的飛地經濟與社會,與那些無法被外部拉動的龐大鄉村地區,會形成深刻的撕裂;這樣的發展是不可持續的,一定會導致劇烈的內在衝突,乃至於內戰。所以,中國這種超大規模的國家要完成現代轉型,必須要先實現政治整合,然後才能讓這個國家整體性地加入世界經濟體系,並且把中國的巨量人口轉化為競爭優勢;這個步驟如若走反,就會在內在撕裂中吞噬掉各種局部性的發展。

文化大革命(文革)與毛澤東,對中國社會影響深遠(美聯社)
文化大革命(文革)與毛澤東,對中國社會影響深遠(美聯社)

要實現政治整合,革命就是繞不開的選項;革命的代價巨大,但超大規模國家要實現現代轉型,幾乎無法避免。這就有了二十世紀中國跌宕起伏的革命歷程。

實現了自我整合的後革命時代的中國,在進入開放的世界經濟體系後,其超大規模人口終於煥發出巨大的力量,成就了難以想像的經濟奇蹟,深刻地改變了全球的經貿結構,全球政治秩序、經濟秩序乃至社會秩序在此過程中出現失衡。中國因其超大規模性,對化解這種失衡有著特殊的責任;同時,失衡有可能對於全球化造成傷害,中國是全球化的最大受益者,因此對化解失衡也有著深刻的利益關涉。

正是在這個階段,我們過往的許多精神資源,在解釋這種新的格局時失效了;我們過往用來理解自身與世界所依憑的參照系,因中國的崛起而發生巨大變化,也失效了。中國走到十字路口,發現似乎越來越難以理解自身與世界了。因此,重述中國的歷史、重構我們的史觀便成為一種必需,如此才能讓我們獲得精神自覺,把握住這一切過程的深刻歷史含義,進而構想更加可期的未來。

新的歷史敘述必須能夠在以下諸方面發現特殊性之上的普遍性和多元性之上的一致性:在空間意義上,發現中原與非中原地區的內在一致性,以及中國與世界的內在一致性;在時間意義上,發現古代歷史與近現代歷史在精神現象學邏輯上的內在一致性。如此,則內安邊疆,外安四鄰;如此,中華民族潛意識當中的普世主義衝動、直觀可見的超大規模屬性,以及其中所隱含的世界歷史民族的潛力,才能真正地獲得釋放和通往建設性的方向。

在對中國歷史做過如此反思的基礎上,本書對「何謂中國」這一問題的回應,可以簡單表述如下:中國作為一個超大規模國家,從內部來看,它是個體系,從外部來看,它是現代世界秩序當中的海陸樞紐;中國也正是因其內在的體系性,成就了其外在的海陸樞紐地位。

現代世界秩序有三大構成性要素,分別是海洋秩序、大陸秩序,以及海陸仲介/樞紐秩序。作為體系的中國,內在地包含著海洋和大陸等多種要素,它們通過歷史的演化與現代的整合,而凝為一個共同體;中國因此得以同時嵌入在現代世界的海洋秩序與大陸秩序之中,作為海陸中介/樞紐,因其超大規模而獲得動能,將人類秩序連為一體。這是中國作為世界秩序自變數的真實體現,是中國作為世界歷史民族的責任擔當。

*作者施展為中國大陸知名青年歷史學者,曾發表專著《邁斯特政治哲學研究》,另有學術論文數十篇,時評文章數十篇散見於諸多刊物、媒體。本文選自作者新著《樞紐:縱覽歷史3000年,探索當代世界的中國》(聯經出版)導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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