移居北京寫小說,陳冠中:中國的現實比虛構更荒誕

2015-12-16 09: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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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港作家陳冠中書寫烏有史《建豐二年》,讓國民黨繼續「治理」中國大陸。(夏珍攝)

香港作家陳冠中書寫烏有史《建豐二年》,讓國民黨繼續「治理」中國大陸。(夏珍攝)

十年磨一劍,一劍既出就接二連三,繼2009年出版《盛世:中國,2013》、2013年出版《裸命》,香港作家陳冠中今年再以《建豐二年─新中國烏有史》,被喻為「新中國三部曲」而引發討論。三部曲顯然無法滿足陳冠中的創作欲望,長居北京已十五年的陳冠中,在新作出版後,立刻已經開始構思「四部曲」,依舊以中國─北京為架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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儘管他的書在中國始終無法出版,但是,中國有太多故事可寫,現實甚至比小說更精采,他還是要留在中國大陸,繼續寫下去,而且,義無反顧以寫小說為志業,「因為小說筆法可以有不同的切入點」。

陳冠中是香港知名作家,生於上海,長於香港,曾經在台居住六年,這六年中他製作電視節目,曾邀張大春和平路,各寫十集前總統李登輝的故事,張大春交了稿最終成書《撒謊的信徒》,「但沒拍成。」平路沒交稿。最後陳冠中自己寫了《總統的故事》也以此拍成劇,不過選前沒能播,選後再播沒引起太多迴響,這個故事由皇冠出版,平實敘述李登輝擔任總統前的種種。和陳冠中其他作品風格差距甚遠。但多少反應他以「當代」為書寫標的的偏好。

在台灣有一種寂寞:被世界遺忘

在台北六年,後面兩年其實沒啥事好做,「台北太舒服了,捨不得走。」2000年他鐵了心要離開,「在台灣有一種寂寞,覺得被世界遺忘,台灣這麼愛世界,世界卻忘了台灣。」陳冠中說,那個時候他有強烈的欲望要寫中國,都說中國崛起,「但我在台灣寫不了中國大陸。」這一去,中間儘管仍有若干作品,但都不是他心目中的「小說」,其中焦慮不足為外人道,直到《盛世》完稿,當時他已近六十歲,「我大大鬆了一口氣,如釋重負,確定自己寫得出來。」

緊接著,就是以西藏為背景的《裸命》,在這十年出頭的時間裡,「大陸多少窮人轉眼變富豪,這發財的十年啊,我卻憋著一口氣要當小說家。」陳冠中的笑裡彷彿有感嘆,更多的卻是堅定,「既然寫出來了,我就決定好好寫,不再悠來幌去,我的故事對年輕人而言,多勵志啊,起步這麼晚,沒有問題,還是做得到。張愛玲說『成名要趁早』,也就只有一個張愛玲,我們晚一點,沒關係。」

移居北京寫小說卻不能出版:簡直是悲劇

落腳北京立志寫中國,結果他的書沒有一本能在中國出版,不只是遺憾,「這簡直是悲劇。」陳冠中自我嘲諷,「我的理想讀者是中國的知識份子,偏偏他們看不到。」《盛世》在台灣出版後,有長達半年的時間,簡體版在大陸網路流傳散佈,「一毛版稅都沒有,但在知識圈擴散得還不錯,《裸命》和《建豐二年》就弱一點。」這是可以理解的,畢竟大陸網管趨嚴,控制傳佈也罷,還算不準其中政治風險有多高。

陳冠中的中國三部曲:《盛世》、《裸命》和《建豐二年》
陳冠中的中國三部曲:《盛世》、《裸命》和《建豐二年》。(均為麥田出版)

《盛世》預言年份在2013,書中所述迄今合拍,起手筆「消失的一個月」,直入虛實異境,其實正是世界與中國的對映,寫作時的2008年北京奧運,「盛世中國」成形,而全球金融海嘯打得世界經濟奄奄一息,當人們充滿盛世幸福感的同時,可以對周遭的大事小事慘事視而不見,中國消失的豈只是一個月,而是一代國民的集體記憶。附帶一提他的神來一筆,曾經在台灣收購媒體引發爭議的旺旺集團,小說中併購的是美國全國咖啡連鎖店星巴克,真讓中國露頭露臉。

《裸命》更嗆,在激烈赤裸的性愛之外,藉著主角 、藏族青年強巴的多重身份:母女兩代的情人、動保志工、維穩賓館保安、代人頂案的落跑者,串起中國發生的「現世新聞」:從關押上訪者的黑監獄、藏族僧侶自焚事件、微博救狗、進藏公路對藏人設立的層層關卡、乃至漢藏衝突,全部涵括其中。而性愛到底是不是一種隱喻?有操縱有依賴,有尊嚴有屈辱,有快感有折磨、有愛當然就有恨,陳冠中坦言,「可能是,但我不這麼強調,漢藏關係太複雜了。」

這樣的小說題材,不必想像就知道肯定不能在中國出版,甚至難免不安,會不會出什麼事?「但想到了題材開始書寫,就不可能牽就(政治或壓力)著寫,年紀都這麼大了,若還牽就著寫,何必呢?」陳冠中笑笑,「或許下一本就不那麼敏感了,只是巧不巧,連續三本都敏感。」

建豐二年,大筆一揮讓毛澤東死於西伯利亞

對「當代」有著強烈興趣的陳冠中,出手能不敏感嗎?《建豐二年》不但讓國共兩黨政權易幟,還把虛構中的1949年敗逃之毛澤東,大筆一揮就送到了西伯利亞且老死於冰天雪地之境;他還讓反對國民黨、反對共產黨、一黨專政的哲學家、第三勢力、民盟領袖之一、慘死在秦城監獄的張東蓀老人,有滋有味到了香港調景嶺多活三年,以見證其言不虛;而文革期間含冤自沈於太平湖的老舍,其自傳體小說《正紅旗下》寫八萬字就被迫停筆,陳冠中不但讓老舍以一百一十八萬字完成大作,還讓他如願獲得該年諾貝爾文學獎;讀來果然解氣。

作家老舍和他未竟的《正紅旗下》。(百度百科)
作家老舍和他未竟的《正紅旗下》。(百度百科)

由是也知作家果然有其好惡,擇人生擇人死,「烏有史」的難度在於,選擇哪類真實之事件或人物,置入虛構中而順理成章,陳冠中選了七個人物,架構出這烏有史,包括我們熟悉的孫立人,以及香港船王董浩雲,而其中情節多與事實合拍,兩蔣在台灣實施的耕者有其田三七五減租等土地改革,移境至中國大陸也不勉強,至於「樹森與歐梵」一節則是作家對文學的情有獨鍾,編派起來自是得心應手。

「建豐」是蔣經國的字,建豐二年設定的是1979年,這一年在台灣從威權到民主的關鍵年─美麗島事件,在大陸同樣有西單民主牆事件,魏京生貼出〈要民主還是要新的獨裁〉大字報;小說裡電工京生 「電工京生再貼小字報,暗喻少總統是新獨裁者」,這也算是一種平行時空的交疊吧。不過,小說中的「美麗台客情食堂叛亂滋事事件」卻留下兩個方案待解,讓讀者迫不及待想像,當現實中的「美麗島事件」,進入烏有史中位於北平的「美麗台客情食堂事件」,會有什麼同與不同的結局?「沒有了!我寫不出來了!」陳冠中兩手一攤,誠實地咧嘴笑著。

中華民國在大陸,肯定不會有文革

小說寫不出來,不過,選擇「建豐同志」總有作家自己的評價吧?陳冠中持平而論,「前半段,後半段,大大不一樣。」他認為,蔣經國在擔任行政院副院長開始,就漸漸走出緩進趨向民主的步驟,值得肯定,至於前半段集軍情大權於一身的殘酷手段,也是無法抹滅的惡績。但論如何,若國民黨在1946年的東北戰場勝利,至於在軍事上一路敗逃到台灣,「中國大陸當不會有後來的大躍進、大饑荒、乃至更慘的文化大革命!國民黨做不出這樣的事!」

三部烏有史,有中國、有西藏、有台灣,第四部該輪到他最熟悉的香港了吧?陳冠中搖搖頭,「我寫不出香港,我離開香港已經這麼多年了,我已經抓不到『當代』的香港,我寫還是寫70年代、80年代的香港,我不想。」他依舊選定什麼事都可能發生,現實比虛構更精采荒誕的中國、北京。在「盛世中國」做一個小說家,很難享受「盛世幸福感」,然而,有紀律的寫作卻讓他完全滿足,為了寫小說,陳冠中甚至改變多年夜貓子的習慣,每天早上至少書寫二、三小時,直到小說完成前絕不間斷,「中國」是他創作的泉源,儘管也得承受風險,這風險應該讓他興奮,第四部烏有新中國或許不會讓我們等得太久。

香港作家陳冠中和他的新作《建豐二年》。
香港作家陳冠中和他的新作《建豐二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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