觀點投書:他們只怕漫無止盡的等待─布魯塞爾難民營最後一夜

2015-10-05 05: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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位於馬西米利恩公園的臨時難民營。(作者提供)

位於馬西米利恩公園的臨時難民營。(作者提供)

 位於布魯塞爾馬西米利恩公園(Parc Maximilien)的的臨時難民營這星期三(9/30)很不平靜,先是主要支持難民營運作的民間慈善團體宣布10月開始撤出公園,後又傳來比利時外交部在臉書上,以阿拉伯文宣傳來自伊拉克的難民將無法在比國獲得庇護的消息 。上星期天25000人走上街頭聲援難民的遊行才剛結束,這些壞消息有點來得太措手不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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難民營裡,不平靜的陰影下所有人繼續生活,大人領取食物、洗衣、祈禱,幾個小孩在草地上嬉鬧,有人剪髮有記者拍照,新難民報到處依舊大排長龍。幾天來天氣難得晴朗,夕陽灑在銀灰色的帳篷上閃閃發光,卻照不亮每個難民疲倦的臉龐。許多人已經在這裡睡了超過一個月,秋天入夜後都是10度以下的低溫,連穿大衣走在街上都冷。趁著還有陽光,不少人都坐到帳篷外,在寒風裡享受一天最後的溫暖。

「今天算還好了,下雨的時候更冷。」一個來自伊拉克巴格達的難民R一邊說,一邊遞來手上的餅乾。二十六歲的他三個星期前來到這裡,後天才要到難民事務處按壓指紋登記,資格審查的第一次面談則排在10月31號,距今還有整整一個月。他的家人都還在巴格達等他的好消息。

對他,以及難民營裡占了大多數的單身男性難民來說,時間遠比天氣更磨人心神。

比利時通常不是難民的首選目的地,但八月難民危機爆發以來也湧進了超過萬名的難民。依據比利時法規,難民抵達比利時後需向難民事務處登記、按壓指紋,領取代表「庇護申請者」的橘卡。隨後事務處會安排兩次難民資格審查的面談,通過後才能取得難民資格。在等待行政程序期間,「庇護申請者」會被安置於比利時各地的收容中心,同時享有飲食、醫療等生活上的援助。

然而目前難民事務處一天只開放250名難民登記,一週750名,各國難民大量湧入的情況下,未能登記到的人只能依序排隊等待。更糟糕的是,政府開放給未登記難民的室內臨時收容所只有500個床位,9月中之前甚至只在晚上開放,而且沒有盥洗設備。難民們於是大部分就近落腳在難民事務處對面的馬西米利恩公園,幾個星期後露宿公園的人數就超過了500人,儼然一座城市中心的小型難民營。8月底一位27歲的市民Elodie Francart來公園送食物,意外發現整個難民露宿的區域既無人管理,物資也十分短缺,於是在臉書上創立社團「市民平台」(Platforme Citoyenne)號召志工和鼓勵民眾捐獻,才吸引了當地其他慈善團體的注意,紛紛投入援助,達成臨時難民營如今有學校、有祈禱室,物資發放井然有序的規模。

一個月過去,難民的人數有增無減,巔峰時期曾有900個人同時在公園裡紮營,而政府方面除了將臨時收容所改成全天開放並提供盥洗之外,並沒有其他因應的措施。對於政治氛圍相對保守的比利時來說,這個狀況其實一點也不意外。目前比利時國會最大黨為右派的新弗拉芒陣線(New Flemish Alliance),其黨揆Bart De Wever八月以來一再公開表示反對難民進入比利時的立場,說出「現在的難民都是經濟難民,只想坐領補助」、「巴格達現在非常安全,根本不需要逃難」等言論,亦獲得許多保守派的民眾支持。9月27日,民間慈善團體聯合在布魯塞爾發動遊行,25000位民眾站出來聲援難民,隊伍浩浩蕩蕩經過歐盟總部,至今卻似乎沒有對政府的意向造成任何改變。兩天後,民間團體宣布十月開始撤出公園,回到各組織的原工作地點給予定點援助,至於現居公園的難民,則盡量幫忙媒合給願意暫時收容的市民家庭。

「我們不想繼續成為政府無作為的藉口,持續讓難民搭帳篷也不是長久之計。」創立「市民平台」的Elodie Francart代表所有志工發言,表示他們也是迫於不得已才做出這個決定。

對於飽受風霜的難民而言,除了臨時居住地,他們眼前還有更大的茫然。往常平均需要三個月的難民資格審查程序,因為難民人數的增加,而變得不可預期。原本政府會讓等待超過三個月的難民移居到更舒適的難民住宅,如今也再無可分配的空屋,難民只能繼續住在擁擠的收容中心慢慢等待。

「我不知道為什麼要這麼久。他們從來不給答案。」來自伊拉克東部城市的一名40多歲難民H表示。他已經來了五個月,抵達的第一個禮拜就完成了第一次面談,至今卻完全沒有下文。許多比他晚來的難民都早已通過審查,找房子、上語言學校,展開異鄉新生活。

9月27日的遊行,群眾經過歐盟總部。(作者提供)
9月27日的遊行,群眾經過歐盟總部。(作者提供)

來自伊拉克的難民的確有可能將是所有難民中最飄搖的一群。根據比利時難民事務處(CGRA)的統計數據,八月登記的「庇護申請者」中,來自伊拉克的難民占了46.7%,而位居第二的敘利亞也才占了19.8%。這個不尋常的數據引來了有關單位的注意,並展開調查。9月27日,比利時移民署秘書長Theo Francken向媒體表示,由於不尋常的人數增加,以及許多伊拉克難民可疑的說辭,政府已經暫緩所有來自伊拉克的難民資格審查,並且將在臉書上買廣告,勸阻伊拉克難民來比利時申請庇護。兩天後,比利時不給予伊拉克難民庇護的貼文上線,幾個小時內就觸及了17萬人。

「我們都知道我們之中有間諜。政府派他們過來,假裝是難民,不僅給難民事務處錯誤的印象,也趁機調查有誰逃到這裡。」H是醫療從業人員,因伊拉克政府對高階知識份子的迫害潛逃出境,留下父母、妻子和四個小孩。為了親人的安危,他連居住城市的名字都不肯透露:「我們現在連自己的同胞都不能輕信。」

談到伊拉克難民現在的處境,原本說話溫文儒雅的他也不禁有氣:「巴格達怎麼可能安全?不止躲砲彈,還要躲政府。覺得巴格達安全的人,要不要搬到巴格達住一陣子?」熬過了十多年的戰爭,H在一次眼睜睜看著身邊十多個同事被捕之後,毅然選擇離開。「我知道要人們接受移民很難,但他們要先認識我們,知道我們不是壞人。我們也很想趕快學好語言,趕快開始工作,把我們懸在這裡一點幫助也沒有。」

這時又來了一名伊拉克難民J,他原本是工程師,來了兩個月,今天原本是他的第一次面談,滿懷期待到了現場,難民辦事處的人員卻要他兩個月後再來,沒有任何解釋。

「吃不飽、穿不暖我們都不怕,我們只怕漫無止境的等待。就算直接跟我們說名額已滿都好,我們還可以開始想其他辦法。」幾乎所有單身男性難民都背負一大家人的希望,身處陌生的氣候、語境已經足夠折磨,冷酷的行政單位和遙遙無期的庇護程序更讓他們無力又無助。被拒絕怎麼辦?被遣返怎麼辦?連計劃都無從著手的未來,還算是未來嗎?H說他每天都睡不好:「收容中心有時候會辦一些活動啊,出去野餐、運動什麼的,但回來之後還是會一直想,腦子停不下來。」

談話過程中一直刻意隱瞞身份的他,此時忽然掏出手機,翻出四個小孩的照片,看了許久才輕輕吐出一句話:「我很想他們。」

 儘管到了更為民主的國家,在政府的決策面前,個人的聲音仍然微弱渺小得像是不存在。問他們為什麼不前往德國、瑞典,而選擇保守狹小的比利時,一直保持沈默的J忽然說話了:「因為我們知道比利時是由許多不同語言、民族組成的地方,伊拉克也是。我就只是相信,比起其他國家,比利時能更理解我們的處境。」

他講得如此用力,彷彿直到此刻他依然如此堅信。所有人都沈默下來。夜色漸深,四周景物慢慢看不清楚,只聽到有些志工還在趕工分配物資、拆卸帳篷的聲音。腳下的草地滲出冰冷的溼氣,站久了就一路往上透進骨裡。這是難民營的最後一夜,難民們的漫漫長夜卻彷彿永無止境;所有的人只知道明天要散、冬天要來,而不知自己將往何處去。

 *作者為自由工作者,現居比利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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