虛偽的真心話
當今社會很重視個人特質，在這個方面，應該沒幾個人的特質比北野武更突兀，他在大眾眼中就是一個特別的人，但當事人毫不這麼認為，或者說他根本不在意這件事。他老是說：「我沒有真心話。」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自從我在社會上闖出名號以來，不知道接受過幾百，不對，幾千次的訪問，也早就忘了受訪當時說過些什麼，但有件事情我很確定，每次說的事情都是臨時起意。
如果有人問我：「你對A有什麼看法？」我可能回答B，可能回答C，也可能回答D或E或F，總之就是沒有連貫性。不只是受訪如此，我寫書的時候也是如此。
我說的話會根據現場狀況、氣氛、趨勢而不斷改變，甚至常有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想到什麼就說什麼。這倒不是在捉弄訪問者和讀者，也不是說謊，更不是隱瞞自己的真心話。
我只是認為對某件事物的看法可以千奇百怪。
有人問我喜歡橘子嗎？今天我回答喜歡，明天可能就回答痛恨，所以我認為人根本沒有什麼真心話。
現代人認為說真心話是好事，說真心話的人是好人，但我就是不懂說真心話有什麼意義可言。誰敢保證真心話不會變？現代人只是先說一句：「我說的是真心話。」然後迎合著對方胡說一通，社會就當它是真心話了。冷靜想想，愈考慮對方的想法，說話的立場就愈不固定才對。
我認為真正的真心話其實都是些屁話，比方說肚子餓了，想搞那女的，想拉屎，想要錢，想喝酒，這些低級的下半身話題才是不折不扣的真心話，其他哪有什麼話算真心話？
在喪禮上看到遺孀淚如雨下，你說：「不知道她往後怎麼過活，想到我都要哭了。」這我不覺得是真心話，男人的真心話應該是先矯情安慰，然後趁虛而入。
只有我會這樣想？或許女人不懂這些⋯⋯這先不提了。
所以真心話根本不是什麼好話，全是些大家聽了不舒服的屁話，當今民眾所說的「真心話」當然不是這種東西，那會是什麼？就是掛名「真心話」的場面話。
如果探究真心話到一個極點，就會追溯到人類本能，人類也是動物，動物行為的基礎就是本能，看到前面有正妹就想撲上去，看到人家吃好料就想搶過來吃。
世上要真有真心話，這些肯定最真。
當山林大火燒死了上百頭動物，獅子或野狼不會傷心落淚，只會開心地吃天然烤野味，人類基本上也是一樣，只要自己跟自己的家人開心就好，素昧平生的人落難出糗則是天大笑話。落語橋段常提到火災時圍觀的群眾，看火撲滅了就覺得失望，看火又燒起來則手舞足蹈。觀眾聽了這橋段會捧腹大笑，證明了這就是真心話。
再看看電視跟報紙的新聞，殺十個人的新聞篇幅會比殺一個人來得大，也是一個道理。主播跟名嘴苦著臉說這件事情很慘，大家要記取教訓，但如果報導這件慘案會降低收視率，電視台一定立刻停播，才不管它有什麼教訓。
電視台的真心話就是收視率，而不是社會教育，觀眾當然也不是為了學得教訓才去看新聞，只是跟鄉民一樣愛湊熱鬧。如果有人特地跑去鄰鎮看火災，絕對不是為了看屋主一家在火勢撲滅後開心的表情，也不是為了記取火災的教訓。
人並不靠真心話過活
我不是說人性本惡，人性扭曲，也不是主張人性沒得救，就是喜歡把快樂建立在別人的痛苦上。人當然也有同情心，只是我不懂原理罷了。
要是我看到有小孩在河裡溺水，也會想辦法伸出援手，這不是為了做面子，純粹是人類有這樣的心理機制，但會不會真的跳下河裡去救又是另外一回事了。這件事情就先不討論。
我想說的是，人並不靠真心話過活。
這還用說？普通人不會因為看到前面有正妹就撲上去，也不會因為想要錢就去偷去搶，就算犯罪不會被抓去關，應該也不會這麼幹，因為我們都活在社會之中。社會規矩是不殺、不姦、不偷，摩西十誡和佛家八戒的內容都差不多。
這什麼意思？意思是人類如果有完全的自由就可能殺姦偷，但放任人類殺姦偷就無法建立起社會，所以好久好久以前，某個地方決定了殺姦偷的人必須被排除在社會之外，久而久之這就成了人類的第二本能。生活在現代社會的普通人，就算經歷社會變遷，殺人與竊盜都不再算是犯罪，對殺人與竊盜應該還是有很強的抗拒感。不過這畢竟只是人為打造的第二本能，還是無法抵銷大自然所賦予的本能。
所以各個時代的支配者創立了道德、宗教等各種場面話，對民眾的腦袋寫入第二本能。
我看清貧思想就是其中之一。如果讓百姓紙醉金迷，國家就收不到稅，所以清貧是民眾的美德，而不是支配者的美德。最好的證據就是支配者通常紙醉金迷，胡作非為，就像日本戰國時代的大名（諸侯）總是順我者亡，連和尚都抓來火烤，成了大英雄。有權有勢的人根本不必講道德。
我想當今社會也沒什麼不同，只是道德已經落伍，所以替換成環保愛地球之類的新道理⋯⋯這我也不再多說，懂的人自然懂。
總之，人活著就是在壓抑真心話，社會就是建立在場面話之上，搞笑就是攻擊場面話與真心話之間的矛盾。正因為不能說國王光屁股，小孩子說了國王光屁股才會惹人發噱。
之前有個電視節目叫做〈我們都輕浮）很受歡迎，道理也是一樣，原則就是沒原則。節目笑點大多是私底下聊天屁話，比方說：「你昨天是不是搞了那個妹？」之前並沒有節目會幹這麼下流的事情，結果一炮而紅。不好意思，我就是節目首腦之一，但真要我說的話，這種搞笑並不是技藝的搞笑，而是像剝洋蔥皮，一句接一句地挖出真心話才會好笑，所以有它的瓶頸。
當時友台有個收視長紅的節目〈八點囉！全員集合〉，我們總因為贏過人家而沾沾自喜，但是現在回頭去看〈我們都輕浮〉，感覺一點都不好笑，老套到笑不出來，反而是〈八點囉！全員集合〉現在看了還是很好笑，因為人家節目的笑點都經過精心打造。
真心話沒什麼大不了，只是因為大家都不肯說，說了的人好像就比較強，結果現代社會真的把說真心話的人當英雄，我真的不懂，真的覺得有鬼。〈我們都輕浮〉現在看來不好笑，是因為裡面的梗以現在的觀點來說只是不痛不癢的私房話，就好像現在最流行的笑話梗一樣。
我再說一次，真正的真心話就是亂七八糟的慾望，現代人說的真心話，只是另外一個水準的場面話罷了。
＊本文選自時報出版的《北野武的超思考》一書。北野武 Kitano Takeshi一九四七年出生於東京都，以相聲搭檔「Two Beat」風靡一時，之後主持電視節目、廣播節目，更在電影與出版界擁有全國性的知名度。其執導之電影《花火》獲得一九九七年威尼斯國際影展金獅獎，足見電影作品也享有國際知名度，最新作品《極惡非道》更寫下票房紀錄。著作繁多，包括《全思考》（幻冬舍文庫）、《愚蠢的架構》（新潮新書）等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