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深靖觀點:吸菸,不吸菸?──「模範公民」的新想像

2015-07-04 06: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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莎莉麥克琳(Shirley MacLaine)飾演年老香奈兒吸菸的橋段。(劇照/吸菸有害健康)

莎莉麥克琳(Shirley MacLaine)飾演年老香奈兒吸菸的橋段。(劇照/吸菸有害健康)

《風傳媒》6月27日社評〈一根菸,電影變A片〉,內文提到,台灣的衛福部在文化部所舉行的電影分級審查會議中建議:凡是吸菸畫面,就不該列為普遍級,如果在保護級或輔導級出現,就該加上標示警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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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評指出:這個建議難不成要將所有吸菸畫面的電影都比照A片,列為「限制級」?此議還引起電影人強烈反彈,認為比諸戒嚴時期的「社教片」還嚴格,當年的道德重整還整不到吸菸畫面。

菸品的文化和歷史意涵

的確,「反菸」的文化近幾年成為一種近乎肅殺的文化霸權,吸菸者彷彿成為新世紀福爾摩沙淨土的「全民公敵」。尤其在資源豐沛、政經關係良好的董氏基金會主導之下,《菸害防制法》的修訂,每一次都更為嚴苛、緊密,吸菸者被以董氏基金會為代表的社會勢力形塑為一個「想像的民族」──「吸菸族」。該族的行為不僅危害他們自己的健康與生命,並且至少在兩方面危害了「共同體(社會/國家)」的健全:1.經由他們自己的健康損害使公共衛生醫療資源負擔增加;2.經由菸品有害物質的散逸,危害其他家庭/社會成員的健全體魄。因此,吸菸被界定為一種危害自我與公共利益的行為,必須經由國家公權力的介入、防止並控制。

多年前,為了謙卑地捍衛吸菸者越來越緊縮的小小人權,一群朋友組成了「相思草人權促進會」,也辦了幾場座談。憑藉既往的活動紀錄,我想在此提出一些感慨之言,以作為進一步討論的材料。

奈米比亞喀拉哈里沙漠中一位正在吸菸的那馬部族婦女( Luca Galuzzi /維基百科)
奈米比亞喀拉哈里沙漠中一位正在吸菸的那馬部族婦女( Luca Galuzzi /維基百科)

首先「相思草」做為台灣第一個正式立案的吸菸者權利團體,很有意思,因為,它注意到菸品的文化和歷史意涵。清朝沉穆《本草洞詮》就有「煙草一名相思草,言人食之,則時時思想,不能離也」的說法。更早之前,明代姚旅的《露書》也留下許多與菸草種植有關的故事。最引人入勝的是一則傳頌久遠愛情故事,說是有一國之王失去愛妃,痛不欲生:「其妃死,國王哭之慟,夜夢妃告曰:塚生一卉,名曰烟草,細言其狀,采之焙乾,以火燃之而吸其烟,則可止悲,亦忘憂之類也。王如言採得,遂傳其種,今則遍天下皆有矣。」根據這個傳說,菸草的種植,竟是源自一則愛情故事,因「相思」而種植,為了「忘憂」而吸食。

西方的傳說則是:1492年哥倫布發現美洲的同時,也發現印第安人口中叼著某種植物葉片。他最初以為是奇風異俗,後來才知道那是一種能引起人興奮的「靈草」,吸食後再也離不開。「靈草」也因此成為「相思草」。

此外,我們也不能忽略了菸草在醫藥上的記載。各種版本的草藥書裡面,大概都有記載菸草「活血散瘀,清熱,止血止痛、解倦……」等功用。中國更特殊的一項文化是鼻烟和鼻烟壺工藝的出神入化。清代劉廷璣《在園雜志》中寫道:「更有鼻烟一種,以烟雜香物花露,研細末,嗅入鼻中,可以驅寒冷,治頭眩,開鼻塞,毋煩烟火,其品高逸……其裝鼻烟者,名曰鼻烟壺,有用玉、瑪瑙、水晶、珊瑚、玻璃、鏤金、琺瑯、象牙、伽南(即沉香木)、各種雕鏤纖奇,款視各別,千奇百怪,價不一等……」

由此可見,菸品的生產和使用,是民間長時積澱的一種文化和智慧。在美洲的印地安人社會,部族之間的糾紛,通常是透過雙方相互點燃菸筒,而後在瀰漫的煙霧中冷靜下來尋思和解之道的。在台灣,我們當然也知道,道上兄弟要調解矛盾,「請菸」是必要的禮數。因此,吸菸,其實也是「和平路線圖」的一個部分。

還有,喜歡文學、電影的人,當然也都很能夠了解抽菸和創作,煙霧和影像之間的共謀關係。民國初年,inspiration是採用音譯的「烟絲披里純」。魯迅和沙特若不吸菸,我們今天是否還能夠閱讀到那麼多深刻而細膩的作品。或者,如果切‧格瓦拉和毛澤東不抽菸,他們是否還能夠那麼冷靜地在革命過程中運籌帷幄?或者,他們是不是還能夠一邊革命,一邊寫詩……

魯迅抽菸的版畫。(百度)
魯迅抽菸的版畫。(百度)

種族優生和軀體淨化

自20世紀以來,開始全面嚴苛執行反菸/禁菸政策是在納粹掌權的第三帝國時期。德國醫師最早做出菸品導致肺癌的研究,而當代有關菸害防制的主要手段,譬如公共場所禁菸、軍隊限菸、禁止販售菸品給婦女、限制18歲以下青少年吸菸、提高菸品稅捐、限制菸品廣告、反菸教育的推廣、大型海報的張貼、菸害傳單的散播、組織醫師協助戒菸、政府支助菸害研究等,在1930到1940年代的德國就已經雷厲風行。

在納粹政府的宣傳裡,菸害防制有助於種族優生和軀體淨化,認為優越種族吸菸將導致「種族的退化」……這類「全民健康運動」,在歷史上原本就潛藏著令人不安的法西斯因子。蔣介石1930年代在中國所推行的「新生活運動」,據說也是因為目睹一位少年吸紙菸而萌發的集體化政策。實踐新生活運動的行動指引則是所謂「三化」:生活藝術化、生活生產化、生活軍事化,其實,最終的目標就是第三項的「軍事化」,也就是提高人民的能量,提高國家機器動員人民、驅使人民的效率。

1943年,德軍前線的空降獵兵成員在吸菸。(維基百科)
1943年,德軍前線的空降獵兵成員在吸菸。(維基百科)

這類以優化國民體質為理由而強力推行的政策,最大的問題是以法令來約束人民的日常生活,將公權力的鐵腕直接伸入到老百姓的家庭,甚至從個別軀體的管理延伸到個人思維的治理,並從而將國民分成優、劣兩端。服從者為優,抗逆者為劣。於是乎整體社會滋生出「崇拜」和「歧視」兩種極端化的情緒,而這樣的情緒,很不幸的,正是法西斯的溫床。

納粹德國的一張禁菸廣告:「它(香菸)不會被你所吸,而將會反噬你。」(維基百科)
納粹德國的一張禁菸廣告:「它(香菸)不會被你所吸,而將會反噬你。」(維基百科)

國民健康局和董氏在大力宣傳菸害的同時,似乎已有所謂「模範公民」的想像。而吸菸者首先就是「模範公民」的反面教材,是「社會公害」!於是,吸菸者做為「危害社會」的敗類,與不吸菸的無辜「受害者」在生活空間上必須被嚴格區別開來。台灣在藍綠對立之外,又增加了吸菸者與不吸菸者之間的對峙。今天如果政府可以用吸菸與否來區別出「好公民」和「壞公民」,那麼,明天它是否也可以制定出什麼新公民準則,形形色色的新規範會不會入侵到我們生活的每一個角落?

從跨國菸廠和國家機器的共謀中解放出來

有意思的是,大菸商並沒有強力反對禁菸;相反地,它們也是獲利者。《菸害防制法》第九條幾乎全面取消了菸品促銷和廣告宣傳的可能性,其實也就是阻絕了任何可能出現的新的小菸品,整套邏輯保障了既有的大菸廠。

另外一個有趣的現象是:由於抽菸者習慣透過抽菸這個行為緩解情緒,因此,即使他們受到《菸害防制法》的箝制,在空間和時間上飽受壓抑,蒙受來自董氏等反菸霸權宣傳的各種污名化指控,他們大部分還是逆來順受,因此,我們有四百萬的吸菸者,同時也有四百萬的順民……

其實,若是從產業文化的角度來看,台灣菸葉種植原先不僅是重要產業,而且是在地文化非常重要的質素,卻只因為加入WTO之後,菸酒公司見異思遷,讓進口菸葉全面取代本土菸葉,而一個產業的剷除就等於文化的移除。以高雄群山中的小鎮美濃為例,在1970年代全盛時期,美濃菸草種植面積超過2千公頃,菸農戶數多達1,800戶,全鎮設有8座菸葉輔導站。綠油油的菸田和將近兩千棟櫛比林立的菸樓,成為美濃獨特的鄉野景觀。而為了因應菸草種植而發展出來的灌溉系統、烤菸技術以及勞動互助的「交工」制度,更形塑成美濃獨特的文化傳統。可是自從2002年台灣加入世界貿易組織之後,台灣菸酒公司逐漸停止收購本土菸草,菸農被迫轉型改業,美濃既有的鄉土經濟、文化、家族體系都面臨重大的衝擊,甚至頻臨瓦解。

因此,從文化、產業的角度來看,菸草或許也有機會被視為解放的事業,包括菸草的種植、製作到販賣,讓我們有機會從跨國菸廠和國家機器的共謀中解放出來。這不僅是商品的競爭,而且是生活方式與文化模式的鬥爭!

*作者為INTERCOLL(International Collective Intellectual)亞洲地區召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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