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穎專文:三朝舊臣忠直剛決─在世顏體第一之《祭姪文稿》

2024-04-05 06: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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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為顏真卿的行書《祭姪文稿》。(取自維基百科)

圖為顏真卿的行書《祭姪文稿》。(取自維基百科)

藉著臺北故宮院藏的兩件國寶,我們走進大唐,感受時代的氛圍。那帶著冶艷卻寂寞的《宮樂圖》,青綠金碧卻叫人悔青了腸子,寧可是夢的《明皇幸蜀圖》,入宮、出宮,無一不是大唐盛世。而此處,我想收藏入您多寶格中的文物,從裡而外都透著強大的哀傷,然而,這強大的哀傷,卻撐起了大唐的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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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仍記得前文問您的問題麼?想起大唐,您印象最深刻的是什麼?我讀中國文學史時,對於唐朝,第一深刻如烙印一般的是唐詩:初唐四傑,一入壯闊的邊塞詩,兼以隱逸的田園山水詩,乃至晚唐宮體詩,這初、盛、中、晚的起伏,似同兒童用一筆、一條線率性畫出山的形狀。開筆已經氣象不凡,是陳子昂的「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淚下」。而後高音一個拔起,山形狀闊,完全是巨碑的氣勢。然此氣勢於安史之亂後,唐詩一入寫實,新樂府「文章合為時而著,詩歌合為事而作」,白居易、韓愈、柳宗元,不論詩或文,我們可以感受到汩汩而流的真氣竄動著。這構成巨碑山體的大唐氣象,難道只是皇帝雄才大略,四方征戰,開疆闢土達成的嗎?只要將此大唐國寶放到您的面前,說說他的故事,您便知曉所謂大唐氣象,或這壯闊的山體,其實是由許許多多剛強堅毅的岩石巨擘構成,是無數的文人、知識分子所集結而成的大唐思維,所扛起的啊。

顏真卿,我們初初學習書法、練字,有許多人是從臨摹顏真卿、柳公權開始。他倆,一個剛毅豐碩,一個秀骨臨風;再加上初唐的歐陽詢,元代的趙孟頫,同為楷書四大家。顏真卿的《祭姪文稿》又被盛讚為,繼王羲之《蘭亭集序》的「天下第二行書」。無論書體與成就,顏真卿皆為中國書法史上響噹噹、卓然有成的大家。然而,這份《祭姪文稿》卻點亮一個為我們所忽略,被掩蓋於書法大名之下,他貞烈血性的知識分子風骨。

行書《祭侄文稿》。(取自維基百科)
行書《祭姪文稿》。(取自維基百科)

公元七○九年,顏真卿出生在山東臨沂。三歲喪父,家貧,由母親撫養長大。一如中國歷史上許多偉大人物的典型歷程,幼年的他,不忍添加母親負擔,史書上記有,他「貧乏紙筆,以黃土掃墻,習學書字」,意即將黃土和泥,塗抹於牆上習字寫字。如此少年,二十五歲便以進士及第,後來一路官至刑部尚書,受封魯公,因此,有顏魯公之稱。我們熟知的,大唐是詩歌的時代,然而,我們卻常常忽略,大唐盛世亦是書法勃發的時代。杜萌若在《當書法穿越唐朝》論:「唐書之勝,勝在氣象,大師多,名作多,真草篆隸行,每種書體都有頂級專家和頂級經典。」大唐接續魏晉書法成就,於楷、草、行書並出的基礎上,甚至能出現與東晉王羲之、王獻之父子等量齊觀的書法大家,如:歐陽詢、顏真卿、柳公權、張旭、懷素、虞世南、褚遂良,這是極其不易的事。尤其唐人尚法,連書法也有其規矩度式;楷書一體,中正平和又落落大度,正像大唐氣象。顏真卿的書法就出現在大唐的氣象裡。他初學褚遂良,後學張旭,褚遂良字字玉潤,溫雅大方;張旭卻變化萬千,自在如遊雲。五十歲之後的顏真卿累積開創出端莊雄偉、遒勁有力的一家之體。我每每覺得這是品德與人格特質豢養出來的書體,老話說:字如其人。習書練字,必定言道:「見字如面」,或「書為心畫」,正是如此。

我於大學讀中文系,一年級有一整年的書法課,老師一開學先叫我們什麼也不做,先磨墨。磨了三個星期,把一群十八歲青年的浮躁稍微磨平一些,再叫我們只寫橫的一筆、豎的一筆,不斷寫著,又寫了三個星期。一個半月過去,老師叫我們拿毛筆寫出自己平常的字,同學一一上前,老師則給每為同學介紹一位書家以及此書家的字帖。五十個學生,幾乎全不相同。我至今感念這位老師當日介紹給我的鄭文公、鄭羲下碑,我一開筆臨摹就喜歡。三十多年過去,這字帖有了我的生命記憶,我寫出自己的字。寫字之於古代文人,更是一整個潛移默化歷程,古人天天寫字,字字都是真跡,絕對不是列印,或選擇電腦字體。字便是一個人的另一張臉,當然見字如面:德行、翰墨、文章,學識全都渾然一體。

那是唐玄宗天寶十四年(公元七五五年),安史之亂爆發,河北多郡於短短時間內紛紛瓦解,無數人流離失所。當時,顏真卿與堂兄顏杲卿,一個駐守常山郡,一個守著平原郡,兄弟二人遙遙呼應;顏家軍不只牽制住敵軍力量,更一舉扭轉了亂事以來唐朝軍隊的劣勢。而顏杲卿的兒子顏季明,便往來兩郡之間聯繫。天寶十五年(公元七五六年),史思明率領叛軍攻陷常山,顏季明被叛軍斬首,顏杲卿遭押至洛陽。他見安祿山,忍不住怒憤,將安祿山痛責一番,隨後被安祿山殘忍殺害,安史之亂中,顏家就有三十餘人被殺害。直到兩年後,顏真卿才有機會遣人至河北尋找兄弟和姪子的遺骸,最後,也只能尋得顏季明的頭骨以及顏杲卿的部分屍骨。懷著無比悲痛的心情,他寫下這篇遲來的祭文。

許多初學書法者,都是從顏真卿工整的楷書字帖開始練習,但此聞名天下,譽為天下第二行書的《祭姪文稿》,卻是一篇飽含悲痛、哀傷欲絕的篇章。文章一開始我們就感受到強忍鎮靜,其實滿目瘡痍的心緒,他先敘述自己的身分,以及姪子季明自幼聰慧,可以視之朝廷宗廟瑚璉之才,其文字節奏舒緩,筆墨節制淡然。然而,一轉而入祭文內容,字形愈大,筆畫愈來愈粗,墨也愈加濃重起來。尤其寫到:「賊臣不救,孤城圍逼,父陷子死,巢傾卵覆。」筆墨沉重到無以復加。他無告、質問上天:「誰為荼毒,念爾遘殘,百身何贖?」究竟是誰造成了這場災難,使你遭受如此殘害,再多的軀體也換不回一個你啊。《祭姪文稿》越往後,修改塗抹越加頻繁,字體越加凌亂,哀痛字句一而再,再而三。行文到最後,字體已近草書,如見剛毅偉昂的顏真卿書體,一下頹唐跪地,巨大的哀傷無處可藏,也無力可扛。我們突然憶起,是啊,顏真卿曾師草聖張旭。原來,本可狂狷,而顏真卿選擇剛正,及內在造化,外顯而出的方強字體,只是未到傷心之處啊。書至「撫念摧切,震悼心顏」,叫人鼻酸。其筆法圓健流暢,精神一氣呵成,書寫有提按頓挫、墨色有濃黑枯灰之變化,看著看著,令人淚潸動容。顏真卿完全忘掉了他所扛起的楷書大旗,甚至可以說是忘了書法這件事,只任著自己悲傷哀痛,於筆尖祭悼。他也許本來無意以草書書寫,卻在文章句末寫出了狂草,最悲傷最強大的狂草。

行書《祭侄文稿》。(取自維基百科)
作者提及,被譽為天下第二行書的《祭姪文稿》,其實是一篇飽含悲痛、哀傷欲絕的篇章。(取自維基百科)

《祭姪文稿》,被譽為在世顏體第一,天下行書第二。蘇軾有言:「詩至於杜子美,文至於韓退之,畫至於吳道子,書至於顏魯公,而古今之變,天下之能事盡矣。」這肯定是書法史上對他最極致的讚美了。然而,靜定細思,除了書法史上的定位,我們好像應該給予顏真卿更多的歷史定位。安史之亂後,顏真卿歷經肅宗、代宗、德宗三朝,官譽隆盛。德宗建中四年(公元七八三年),淮西李希烈兵叛,攻陷汝州,宰相盧杞素來嫉恨顏真卿,故而向德宗推薦前往賊營:「顏真卿三朝舊臣,忠直剛決,名重海內,人所信服,真其人也!」大唐竟然真的派出七十四歲的顏真卿前往招撫叛將(以五千份刻有壽歲的墓誌銘統計,唐朝人均壽命為五十九.三歲)。接下來的情節,完全即為宮鬥戲碼會出現的各種凌辱、威逼了。挖坑活埋,稻草燃火威脅,仍是威武不能屈的顏真卿,甚至撲向烈火,同樣一句話:「生死已定,何必如此多短相辱侮。」於叛軍手中,屈辱致死,享年七十七歲,卒諡文忠。「文」、「文正」、「文忠」,無論多麼尊貴正面的諡號,全是身後事了!但想當然爾,對顏真卿來說,無非求仁得仁。

行書《祭侄文稿》。(取自維基百科)
《祭姪文稿》,被譽為在世顏體第一,天下行書第二。(取自維基百科)

《祭姪文稿》寫於公元七五八年,距今已有一千兩百多年歷史。時間長河中,書或畫因留存於紙或絹中,比起玉器、瓷器,它們受到光線、溫度、濕度等各種因素左右,更形脆弱啊。但是,在聽完顏真卿的故事後,您有沒有感覺到《祭姪文稿》好像全然無畏於時間,反而更加煥發出堅毅的生命質地呢。

*作者鄭穎,中國文化大學中國文學研究所博士,現任教於臺北醫學大學通識教育中心。本文選自作者新著《戀物—36件臺北故宮國寶,看見歷史的滄桑與時代的美麗容顏》(麥田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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