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國基專文:顛沛出入五十載─爭取新聞自由的努力與挫敗

2024-04-04 05: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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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新聞生涯五十載,可以說是一部爭取新聞自由的努力和推敗史。(示意圖∕自由之家)

作者新聞生涯五十載,可以說是一部爭取新聞自由的努力和推敗史。(示意圖∕自由之家)

英國大文學家狄更斯在他的鉅著《雙城記》的開場白中,有一段名言:「這是最好的時代,也是最壞的時代;這是智慧的時代,也是愚蠢的時代;這是信仰的時代,也是懷疑的時代;這是光明的季節,也是黑暗的季節;這是充滿希望的春天,也是令人絕望的冬天;我們的前途擁有一切,我們的前途一無所有;我們正走向天堂,我們正直下地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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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雖然是描述十九世紀五○年代法國大革命前後社會中的矛盾、仇恨與不滿,但細觀歷史的發展,近兩百年來,除了地球還是規律的轉動外,地球上的所有一切,不都在狄更斯的名言中打轉?

其實英國是一個理性的國家,十六世紀開始,已步入民主、自由、法治的社會。其所標榜的自由,除了人身自由外,便是言論自由。在實踐上,BBC 廣播電台及電視台全為公營,閱聽者必須按期繳費,節目不插播廣告,避免新聞、評論受廣告之影響,失去公正立場,至於公營,亦只是經費的挹注,政府絕不插手新聞內容之立場,俾其新聞報導保持公正無私,讀者無需擔心有政客的操作,而有偏頗的假新聞出現。至於報章雜誌,雖多為私營,但亦由編者自行負責其報導內容,如有爭端,則交由司法處理。如此的言論自由,逐漸形成了一種文化與倫理,任何人如逾越此一規範,必將受到嚴厲的制裁與批評。此一標竿的樹立,直接影響到歐洲各國,以至於後來的美國。美國雖然是極度的資本主義國家,報紙、電台均為私人擁有,難免有資本家之操縱,但他們仍將自由與公正訂為最高之經營標準。如紐約時報、聖路易快郵報等媒體,其能獲得全球的佳評,莫不以維護公正立場為己任。不偏頗、不營私,已成為他們的座右銘,才能獲得如此的美譽。

民國初年,中國國民黨雖為一黨專政,但在文化的發展上,至少有兩項很值得後人的崇敬,一為大學的自治,不容政府或政黨插手大學教學與行政,一為辦報之某種程度的自由,俾有理想的文人,可假藉報紙的媒介,公正報導新聞,或發抒對時事的論述,政府不予干涉,前者致使若干知名的大學,如北大、清華、南開、東吳、金陵、燕京、輔仁等,建立了國際水準,培養了大量的專業人才。後者在清末就有在上海租界區所經營的申報,以及一九○二年在天津法租界區所創辦的大公報。進入民國後,大公報之最盛時期為一九二六至一九四九年。其總編標榜之「四不主義」—不黨、不賣、不私、不盲,幾乎已成為此後辦報者共同奉行的座右銘。雖然並非每一媒體都能臻此境界,但至少此標竿已成為辦報者之口頭禪,並成為共同的理想。

國民黨遷臺初期,對言論控管甚嚴,市場上發行的報紙全為公營,如新生報、中華日報、中央日報。其後雖有私營之徵信新聞報(後改為中國時報)、聯合報,但該兩私營報紙仍受制於國民黨之言論方向,然不久後即逐漸掙脫官方控制,走出自己的道路。其艱辛之過程,足為中華民國避難臺灣這一階段最值得誇耀之爭取言論的成績,亦為推動臺灣步向民主、自由、法治之最大動力。臺灣今日之能獲得全球尊崇之民主自由地位,兩大私營報紙之居功,應屬首位。

雖然狄更斯所描繪當時法國(其實也包括英國)是最好的時代,也是最壞的時代;是光明的季節,也是黑暗的季節。臺灣不也是狄更斯所描繪的景象?不也就是一個成熟民主社會的常態乎?我們不必氣餒,就是因為我們有言論自由的空間,我們隨時可以指點這個國家的缺失,要求糾正這些缺失。我們可以驕傲地說,言論自由,其所發揮的功能,絕對是國家進步的最大動力。

在此,我必須插播一本五○年代對所有學者、大學生,全國的知識界影響最廣最深的政論刊物—「自由中國」半月刊。它創刊於一九四九年十一月,其言論是五○年代的空谷足音,對當時的威權統治,以巨雷震耳的如椽之筆,予以直接的抨擊,其中雖有若干期被當局禁售,而該被禁之刊物,枱面下反而更為暢銷。其後政府假藉理由,將發行人雷震判刑入獄。致此刊物於一九六○年九月宣告停刊,但此一發行近十年的政治評論刊物,影響面之大,遠在兩大報之上,我個人就是「自由中國」的忠實粉絲。此刊物堅持新聞自由之理念已深入我心,此後我在從事新聞工作時,便秉持此一信念,成為一個典型的「黨外」人物。「自由中國」在當時所發揮的光芒,即使在戒嚴時期,也照耀到所有知識界中具有良心的讀者。這是該刊在中華民國政治發展史上不可磨滅的貢獻。其後臺灣的民主運動,包括報業的言論幾乎也都循著他們所建立的理論,作為論述的方向。我正在此時投身新聞事業,焉能不受其影響?

綜合而言,我在新聞界工作共五十年,歷任八家臺灣及美國中文報業之總編輯或總主筆,其間顛沛出入,莫不環繞著一個最大的掙扎與困擾,即是爭取新聞自由的努力與挫敗。其間要面對的,有政治的壓力,有生活的需求,有老闆不可告人的私利。我曾有不畏壓力的怒吼,有不顧生活的飄然離去,亦曾有街頭擺攤維持生計的歲月,但值得我驕傲的,乃是不畏權勢,堅持新聞自由的原則。雖有時難免必須做有限度的妥協,但大原則必須維護,始終未被權勢打倒。在這五十年的工作中,交了不少志同道合的好友,也見識了不少為了私利而討好權貴的老闆與從業人員。當我讀到狄更斯的:「這是光明的季節,也是黑暗的季節」,深有所感。想當年戒嚴時代,報業同仁,不論上下,都有一個共同的理想:要為臺灣創造一個民主、自由的未來,反對國民黨的一黨專政,反對當政者箝制言論自由。未料「光明的季節」逐漸接近之時,「黑暗的季節」卻掩面而來。又如狄更斯所說:「我們的前途擁有一切,我們的前途一無所有」。我們新聞界總算脫離了專制的政治鎖鍊,卻迎來了低俗與造假的風氣;我們雖然擁有不受政治操縱的NCC,但發揮了什麼功能?媒體的前途在哪裡?仍然晦暗不明。

回憶往事,感慨萬千,有快樂,有憂愁;有成就感受,也有失落的傷痕。我應上報之邀,寫下一些編輯台上的點點滴滴,其中有「充滿希望的春天」,也有「令人絕望的冬天」。人間本有四季,每季都有值得回味的片段,集結此書,爰充臺灣新聞事業的斷代史吧!

《意外的新聞人生:編輯台憶往》書封。(允晨文化提供)
《意外的新聞人生:編輯台憶往》書封。(允晨文化提供)

*作者為資深媒體人,曾任臺灣時報總編輯,臺灣日報總編輯。本文為《意外的新聞人生:編輯台憶往》(俞國基著/允晨出版)推薦序。授權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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