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與血之歌:俾斯麥和威廉二世共舞的德意志帝國興亡曲》選摘(2)

2024-02-03 05: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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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爭摧毀了德意志帝國體制,摧垮了皇權、國界線與軍隊,但俾斯麥的遺緒將繼續存在。(Wikipedia / Public Domain)

戰爭摧毀了德意志帝國體制,摧垮了皇權、國界線與軍隊,但俾斯麥的遺緒將繼續存在。(Wikipedia / Public Domain)

尾聲

落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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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整四十八年前的今天,也就是一八七一年一月十八日,一支入侵軍在凡爾賽宮宣布德意志帝國成立。⋯⋯生於不義,死於恥辱。各位之所以齊聚一堂,是為了修補已經犯下的惡,並防止憾事再度發生。 

──龐加萊,一九一九年

前面這段話,是法國總統龐加萊(Poincaré)在巴黎和會上的開場白,希望在場三十多國的代表莫忘此行目的。和會日期與地點的選擇,都很有象徵意義。法國邀請世人前來,不僅是為了彌補一九一四至一八年的錯誤,也是為了匡正一八七一年的錯誤。法國總理喬治.克里蒙梭(Georges Clemenceau)還不知道和約最後內容之前,就已經預訂凡爾賽宮,作為簽署和約的地點。無論和會結果如何,法國絕不能再度遭受「同一種週期浪潮的入侵」。1七十七歲的克里蒙梭這輩子已經看過兩次大軍壓境,他將無所不用其極去摧毀德意志,而且要在凡爾賽宮,也就是德意志帝國誕生之地。

然而,德國不會在一九一九年遭到瓦解。近五十年來,這個新民族國家已經穩穩立足於歐洲,乃至於全球的經濟、政治與心理肌理中,因此並非所有人都樂見德國在一夕間消失,而且這麼做也不可行。法方對於這個議題的感情用事,雖然惹惱了美國與英國,但兩國還是對克里蒙梭的部分要求讓步。英國首相勞合.喬治(Lloyd George)後來抱怨說:「我從來不想去他那該死的首都舉行和會……但那老頭又哭又鬧,我們只好順他的意。」2然而,他們還是明確畫了界線,不能完全拆解德意志民族國家。話雖如此,德國仍失去了大片土地,像是注定回歸為法國省分的亞爾薩斯與洛林;獨立國家波蘭的建立,也是從德國與俄羅斯分了土地出去。北什列斯維希劃歸丹麥,其他地區則歸屬比利時與立陶宛。德國失去六百五十萬人口與二萬七千平方英里的土地,分別相當於損失戰前水準的百分之十與百分之十三。中燒的怒火,將困擾從戰爭餘燼中誕生的年輕德國民主制度。雖然德國損失甚重,但這跟法方將整個民族國家拆解的計畫相去甚遠。原定計畫是鼓勵南方天主教邦國與萊茵蘭的分離運動,希望能沿著萊茵河、美茵河與奧德河將德國分成三塊,這樣東部併入波蘭之後,南部與萊茵地區則各自成立德意志邦聯。法國揮之不去的恐懼將因此得到緩解,因為此前德國無論是人口、土地、軍隊還是資源,都是法國的兩倍。這一仗摧毀了沙俄、鄂圖曼與奧匈帝國,這三個帝國都有悠久的歷史與傳統。這樣說來,年輕的德意志帝國豈不是一點壓力就會崩潰?戰爭與勝利曾是黏合德意志帝國的膠水,而和平與恥辱將迅速將這個脆弱的聯邦給融化。

法國人盡其所能鼓勵分離主義訴求,尤其是盟軍占領下的萊茵河左岸。當地反普魯士情緒確實高張,發生在魯爾工業區的「德意志革命」對霍亨佐倫霸權的敵意更熾。然而,情況與一八四○年的萊茵危機一樣,但凡有一絲法國人要併吞這個德意志地區的味道,都會喚醒人們對於拿破崙威逼的集體記憶。更有甚者,反正人人稱厭的皇帝已經沒了。多數萊茵蘭人對德國戰敗感受極其深刻,對法方的復仇主義(revanchism)不以為然。南德也不如法國所預期。當地對普魯士以及柏林的霍亨佐倫勢力確實抱持敵意,發生在巴伐利亞的德意志革命也伴隨著獨立的呼聲。一九一八年十一月八日,也就是威廉退位的前一天,社會主義者庫爾特.艾斯納(Kurt Eisner)宣布巴伐利亞為「自由共和國」,不想與「一小撮發狂的普魯士軍人」引發的戰爭有任何瓜葛。然而,巴伐利亞社會主義者也沒有興趣跟資本主義法國人合作。協約國顯然絕不會接受南德邦國與信奉天主教的奧地利合併,無處可去的邦國便留在德意志聯邦內,以聯邦制度所帶來的一定自治權為滿足。

德意志帝國建國後的這四十八年間究竟發生了什麼,居然讓國族概念變得如此寫實,使「脫離德國」始終出不了少數極端分子做白日夢的範圍?萊茵蘭人、巴伐利亞人與普魯士人怎麼會變成德國人?天主教徒為何沒有伺機徹底脫離新教徒多數的壓迫?南德為何沒有試著與好戰的普魯士人保持距離?答案很複雜。教育、世俗化與兵役當然都有一定程度的影響。德國在這段時期的巨幅人口成長,意味著大多數德國人都很年輕。他們只有體驗過民族國家,長大時經歷的是對統一戰爭以及開國元勳俾斯麥的歌頌。他們一起服了兩三年的兵役,在德國各地自由遷徙,湧入城市,與來自不同邦國與地區的同胞一起工作。跨宗教的婚姻日益普遍,科學也取代宗教,成為人生的羅盤。德國人曾以自己的殖民帝國為榮。他們發展出對咖啡的共同愛好,隨之而來的咖啡文化則為社會生活增添了純屬德意志而非地區的維度。他們為德國的造船、工程和科學突破而歡呼。他們有一首國歌,一面國旗與眾多民族英雄,以及世界一流的經濟,讓人引以為豪。

這一切全都跟第一次世界大戰的集體災難混在一起。男人在戰壕中與同袍咬牙苦撐,女人與小孩在大後方又累又餓又苦,整個民族承受著共同的創傷,而創傷讓他們團結。一九一八年與一九一九年的絕望與羞辱,觸發了共同的不屈與憤怒。如今身處敗戰的黑暗,俾斯麥與威廉所創造的簡直就是黃金時代。「皇帝替代品」興登堡在許多德國人心中不僅無可指謫,更在弗里德里希.艾伯特於一九二五年過世後,獲選為他們新共和國的總統,這一切絕非偶然。講到帝制,大家會想到經濟繁榮、民族自豪與軍事榮耀,但一戰後的共和國卻是始於飢餓、恥辱與戰敗。戰前的政治紛擾與隨之而來的苦難相比,霎時間就成了小兒科。形塑、鑄造、標示出德意志民族性格的,並非對民主制度的追求,而是德國民眾的共同經驗。

第一次世界大戰,已經成為德意志民族道路上一塊駭人的里程碑。一戰非但沒有摧毀俾斯麥與威廉所滋養出的防禦性民族主義,反而還強化之。這一次付出的鐵血代價,遠遠超過五十年前的統一戰爭,藥效自然也更為強大。戰爭摧毀了德意志帝國體制,摧垮了皇權、國界線與軍隊,但俾斯麥的遺緒將繼續存在。德意志帝國在即將到來的黑暗時代襯托之下,化為一種理想的形象,完好保存在凝固的、黃燦燦的民族記憶琥珀中。

*作者為德英雙國籍歷史學家,專門研究現代德國歷史。本文選自作者著作《鐵與血之歌:俾斯麥和威廉二世共舞的德意志帝國興亡曲》(八旗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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