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倩儀觀點:以色列的自衛與台灣的備戰

2024-01-06 06: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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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色列的裝甲部隊在加薩邊境集結。(美聯社)

以色列的裝甲部隊在加薩邊境集結。(美聯社)

「以色列有權自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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簡單一句話,單獨看,少有人會否認。畢竟每個國家都有抵禦外侮的權利。然而從國際法的角度看,這句話無法用在以色列對待加薩的方式上,因為那是一塊受到以色列蠻橫殘暴違法佔領的土地。國際法並不賦予任何國家在自己違法佔領的土地上主張「自衛」的權利。

即便如此,西方媒體政客仍一邊眼睜睜看著成千上萬加薩平民兒童婦孺遭以色列殘殺,一邊激情吶喊:「以色列有權自衛!」

「自衛說」合理化了美國對以色列源源不絕的武器供應,正當化了美國在聯合國停火決議案的否決票,也為美國透過稀釋聯大決議文以阻礙加薩人道救援的行徑提供了藉口。

「我們像是活在戰爭片裡。」巴勒斯坦小說暨劇作家Atef Abu Saif說。「製片不想讓電影收尾,電影公司不斷加劇本、增預算。只要不停地拍,票房就穩賺。」Atef是約旦河西岸巴勒斯坦自治政府文化部部長。10月7日他回到故鄉加薩探望親人,戰爭隨即爆發。他留在加薩日日紀錄著戰火下「擲骰子」般活一天是一天的僥倖心情刊載在華盛頓郵報。文中一段他與外甥女Wissam的對話令人心碎。大學畢業典禮次日,Wissam的家遭以色列空襲。唯一倖存的她失去了雙腿與右手。在醫院,意識尚不完全清楚的Wissam問: 「姨丈,我在作夢,對嗎?」

Atef:「我們大家都在作夢。」

Wissam:「為什麼我的夢那麼可怕?」

Atef:「我們大家的夢都很可怕。」

10分鐘的沉默。

Wissam:「不要騙我,姨丈。在我夢裡,我的腿沒了。那是真的,對嗎?我的腿沒了?」

Atef:「但是是妳自己說的,那是夢。」

Wissam:「姨丈,我不喜歡這個夢。」

Atef必需步出病房,痛哭10分鐘。

醫院裡沒有止痛藥更沒有麻醉劑。Wissam痛不欲生,央求Atef幫她注射安樂死針劑,她說阿拉會原諒她。

Atef:「但祂不會原諒我,Wissam。」

Wissam:「我會求祂看在我的份上原諒你。」

在台灣的我們,如果有一個集體靈魂,那麼在那個靈魂深處,我們都在為加薩哭泣,我們都知道以色列錯了、美國錯了,而且錯得離譜、錯得一塌糊塗。然而就如同美國與以色列關係堅若磐石,台灣與美國的友誼也堅若磐石。我們因此未曾為加薩掉一滴淚。

以色列每天如雨灑在加薩人身上的美製炸彈不是幾個月前的庫存,更不是幾年前的庫存,而是當人間煉獄畫面傳向全世界的同時,美國同步直送到以色列手中的新鮮炸彈。美國的戰爭機器創造出了所謂「永久戰爭經濟」(Permanent War Economy);隨著幾十年來戰爭產業持續膨脹,不僅越來越多工作機會緊緊圍繞著戰爭產業存在,決策者與國防包商綿密的互賴共榮關係更讓美國外交政策淪為「以貪腐為基礎的騙局」。讓戰爭此起彼落永不間斷幾乎成了美國主政者的義務。堆積如山的屍體不是問題,因戰爭產業總有強大的宣傳部門負責量產堆積如山的謊言反制我們的眼睛、耳朵、大腦。

2023年12月23日,由於以色列與哈瑪斯的戰爭,耶穌誕生地、巴勒斯坦西岸城市伯利恆決定放棄慶祝活動。(AP)
2023年12月23日,由於以色列與哈瑪斯的戰爭,耶穌誕生地、巴勒斯坦西岸城市伯利恆決定放棄慶祝活動。(AP)

空襲過後,Atef參加了救難隊。在街上用三輪車或載動物的推車運送傷者與亡者。「我們撿起殘肢,集中放在毯子上。這邊撿到一條腿、那邊撿到一隻手,其他則看起來像是切好的肉塊。」「加薩人開始用奇異筆在手上腿上寫自己的名字。這聽起來有些毛骨悚然,但其實很有道理。我們都想被記得;我們都希望自己的故事被訴說;我們都希望能有尊嚴;至少墓碑上要有我們的名字。」

訴說巴勒斯坦苦難的文章登上只習於報導以色列苦難及「自衛權」的美國主流媒體並不常見。帝國的媒體職責所在,必須預先幫讀者做好分類過濾篩選:受害者分成有價值的與沒價值的;生命分成可弔唁的與不可弔唁的。從杭士基(Noam Chomsky)及赫曼(Edward Herman)的《製造共識》、巴特勒(Judith Butler)的《戰爭的框架》、到Norman Solomon的《隱藏戰爭》,我們看到主流媒體是如何幫我們做好分類並引導我們按照帝國的規劃井然有序地對善惡下結論。在阿富汗、巴基斯坦、伊拉克、敘利亞、葉門等地,美國領銜的20年反恐戰爭若僅計入「直接」奪走的性命,數字就高達905,000到940,000。過程中的殘忍、血腥、恐懼、脆弱、腐爛、惡臭、悲傷、哀慟、戰慄、無助與絕望,我們透過主流媒體看到了多少?10個畫面?50個?200個?帝國媒體不斷強力重複印在我們腦海的永遠是提供了反恐戰爭藉口的9/11受害者最後畫面。

台灣深深服膺美國熱心幫我們做好的分類:這是好人、那是壞人;這是挑釁、那個不是;這樣叫自由民主人權、那樣叫邪惡獨裁;這麼做是自衛、那麼做是恐怖主義。

今年聖誕節,耶穌出生地伯利恆取消了所有慶祝活動。伯利恆所在的巴勒斯坦約旦河西岸不像死亡人數達到三萬的加薩,自2023年10月7日至今「只」有320巴勒斯坦人遭以色列殺害。伯利恆福音路德教會Munther Isaac牧師在平安夜的佈道中說出心中的恐懼:約旦河西岸人人害怕自己會是下個目標。

世人的沉默讓我們非常折磨。所謂的自由民主國家的領袖不僅排隊為這場種族屠殺開綠燈、為以色列提供掩護、還搶著預付帳單…。我想告訴歐洲朋友:我再也不想聽你們拿人權、國際法來說教了!

我們被告知這是「自衛」。殺害9000個兒童是自衛?讓190萬巴勒斯坦人流離失所是自衛?在帝國的陰影下,殖民者成了受害者,被殖民者成了侵略者。

10月7日以前,加薩就已經是地獄,世界一片沉默。對於現在的靜默,我們該感到驚訝嗎?

是非黑白的刻意顛倒錯置,對它所創造出的人間煉獄的滿不在乎,跨國軍火商、財團政客因戰爭而愈發肥滿的口袋,媒體、智庫、專家學者分工合作推高衝突的忙碌熱絡…,這些也正是台灣國防預算排擠生態環境社福、國防軍購任美國擺佈、兵役延長、民防論述及民防NGO興起的全球大背景。在這個大背景下,「備戰才能避戰」與「以色列有權自衛」就像是公關公司量身為客戶打造的不同主視覺,依不同地緣位置因地制宜設計出不同的戰爭行銷策略,目標皆是確保戰爭財順利流進該流入的帳戶。

這些公關公司的VIP客戶,同時也是與台關係堅若磐石的美國總統拜登、國務卿布林肯、國防部長奧斯汀,已因為替以色列的加薩屠殺背書並提供經援及軍援而成了美國聯邦地方法院種族滅絕同謀罪的被告。隨著南非依據種族滅絕公約將以色列告到國際法院,拜登總統可能也將在海牙國際法院成為種族滅絕罪同謀被告。如果我們堅若磐石的朋友可能是戰犯,那麼台灣是否該重新審視一下我們在最親密的盟友教唆鼓勵下所建構的戰爭想像?如果「自衛說」包藏了種族滅絕,那麼「備戰說」是否也包藏了不同形式的可怕無謂犧牲呢?當然,因為是代理人戰爭,被犧牲的並不會是美國人。

更深一層看,某種人性最原始、最單純、最根本—也最能保命與維繫持久和平—的東西是否已然逝去?或至少正在嚴重流失之中?伯利恆的Isaac牧師就問了讓人無處可躲的問題:

儘管我們遭受了巨大的打擊,但我們巴勒斯坦人終有一天會從中恢復。我們將從廢墟中重新站起來,就像巴勒斯坦人一直以來那樣。

然而對於以色列的同謀,我為你們感到難過。你們能從中恢復嗎?

忙著備戰的台灣大概無從理解這問題與我們的關係,亦無暇聆聽我們集體靈魂深處那個純淨原始的聲音。

*作者為中研院歐美所研究員、2023台灣反戰聲明共同發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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