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後,在霎時之間想起我父母 :《香港秘密行動》選摘(1)

2024-01-05 05: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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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港政府認為,反送中運動口號之一「光復香港、時代革命」含有「港獨」之意,違反《港區國安法》,被列為禁語。(美聯社)

香港政府認為,反送中運動口號之一「光復香港、時代革命」含有「港獨」之意,違反《港區國安法》,被列為禁語。(美聯社)

圍城之戰 

她一直守在前線到凌晨兩點,因為水炮車噴射的藍水太刺眼,加上和女生朋友失散了,她決定先到後排洗個澡。之後發現朋友眼角中了彈,正在B Core休息。於是就過去找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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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搞聯校活動,經常會到不同大學,看看哪個房沒上鎖,就直接進去開會。所以我知道,學生會大樓裡面的房間,多數不會鎖門。我帶她去了V core的一個房間裡休息。她眼都腫起來,一直喊著覺得暈,為照顧她,我待到五點多。此時外面突然吵起來,而且之前在TG中叫我進來的那些隊員終於短訊我,說他們已經逃出了理工,正在外面的一個路口,他們問我在哪,說要駕車過來接我。我和我朋友商量要不要走,可是她一直頭暈,所以只好躲起來。

早晨七點時,聽到有留守者要在飯堂開會,於是我們也去參加。他們的結論是既然那麼多出口都被封鎖了,不如找個突破點一起衝出去。原本計劃是衝到T字路口的那個巴士站,後來亦真有一群人成功了。

朋友的狀態稍好了一點,我們決定一起出去。當時我不知道,許多路口已被封,結果還未走出理工,已嗅到很濃烈的催淚煙,許多人在推撞。我們決定再找個地方躲起來,之前躲的那個房間已經被其他人佔滿了,於是只好進去拿回自己的毛巾和乾糧,就到飯堂給手機充電。

還在理工內的隊友,叫我到V Core某層的一個房間,敲門後告訴裡面的人,我是誰介紹來的,他們就會收留我倆,然後等有機會再走。」

晶晶和朋友到了那裡,其他間接認識的人,也逐步來到房間。 

又有人出來 

房內有人提議,從理工旁火車廠路軌逃走。十多人贊成,但又有人堅持,大夥該轉去後山那邊找小徑,可是後來在TG群組中聽到,後山有飛虎隊在捉人,於是大家又決定放棄後山,重新往路軌那邊出發。

但她們在火車廠外一直找不到路進去,晶晶心情忐忑,幾個同行的人開始情緒有點崩潰,說不想再找路,直接放棄就算。同時又傳出,前立法會主席曾鈺成受人所託,要進理工大學裡帶一個身分不明的女生離開。這時警方提出只要願意走,到正門登記了的人便可以回家,但不保證日後不檢控。結果同行的女生,還有幾個受了傷的人,決定跟進來的中學校長登記出去。

剩下來的晶晶,遇上本身沒進入理工的朋友之男友,及該男生的朋友,於是決定幾個人再次往車廠路軌處尋找出路。他們找到一個鐵欄的空隙可以爬進去,同行還有其他滯留校內的抗爭者,大家循這空隙爬進車站,可是因為人多聲音大,最終被附近警察發現。

「那裡要爬過一個鐵欄,才能直接跑到路軌。當我爬的時候,見到車站內有兩個警察,其中一個拿著佩槍指著我,阻止我離去。那時候才發現,他不是要拘捕我,而是要阻止我逃到外面,後面有些人已經退回去,我和朋友的男友商量,要不跑回理工,要不就直接跑進車廠。那時候鐵欄的範圍,已經算是離開了理工,我們都覺得反正警察不多,不如直接跑過去,躲進車廠裡。

警員見到我們衝進車廠,也沒攔截我們,只在外面守著大喊:『有本事就一世躲在裡面,看你們能躲多久?』

車廠內,原來已有些先前已逃進來的人。記憶中不知是二十八個還是三十二個。我們聯絡理工那邊的大哥哥,希望他們找人來救我們,也有人嘗試剪鐵欄,但都不成功。我一直躲在廠裡差不多近四小時,沒東西吃,手機也無法充電。這時爸媽已經收到消息,到了理工外那油站附近守候著,他們一直發短訊來說:『阿囡,又有人出來了啦,你出來沒有?』然後一直勸我,向警方登記出來。那時電話開始沒電,我那女生朋友又很擔心她的男朋友,一直短訊我去找他。結果我和那男生決定,與其在這邊呆等,不如逃回校園。

後來我媽打電話來,說有人游繩到下面天橋位置,叫我馬上也從那邊逃走,他們會安排車來接我,我趕緊去大家游繩那兒。那時候要游繩下去,得先爬出行人天橋的平台,我已經爬出平台,和其他人一起排隊準備下去,剛爬下繩子,突然收到我媽電話,說因為安排的車還未到,著我先回到行人天橋上再等一下。現在回想起來,當時真的很笨,明明已有一大堆不認識的家長車在下面天橋,把逐一游繩下來的人接走,我卻偏要等我媽安排的車?我那時不知道自己為甚麼,就真的聽我媽說,爬回行人天橋上去。

結果她的車遲遲未到,那逃走位置已被發現,警察向我們爬繩位猛射催淚彈,大家又得撤退離開,我幫忙拿傘擋那些射過來的催淚彈。下面天橋上的一些家長車被狗攔著了,最後我又只得回到V Core。

之後,百多人衝到大學附近扮示威者,原本有人計劃安排打破一個窗,從那兒跳下去,扮作其他示威者一起撤退,可是那時訊息很混亂,大家傳來傳去,我一時間跟不上,趕到那位置時,事情都已經完結,只有少數人逃脫,大部分都是錯過了時機。

我在那房間來來去去,裡面有些人逃走了,又有新的人走進來,我終於崩潰大哭起來。」

最終,晶晶成功離開了理工。事後她才知道,那時是因為有個女生在天橋上逃走期間,被警方推撞,掉落到底層路軌,所以車廠那裡才會有警察。可是後面的新聞,一直沒提過女生墜橋一事,因此她也無從得知當事人是否安好。

2020年11月19日,香港中文大學畢業生在校內遊行,聲援被扣押在深圳的12名港人,並呼喊反送中及港獨口號。(AP)
2020年11月19日,香港中文大學畢業生在校內遊行,聲援被扣押在深圳的12名港人,並呼喊反送中及港獨口號。(AP)

「結果警方也沒進來大學搜就撤退了,後來才知道,有些人就真的一直躲在房間裡,最後也沒事。只是當時我情緒實在很崩潰,根本無法冷靜思考。」沒多久,父母就安排她離港赴台。 

然後在霎時之間想起我父母 

二○二一年的農曆新年後,跟晶晶約了好幾次訪談,每次到預約時間的一天或一小時前,她總會臨時取消。直到三月底有晚凌晨四點,她短訊問我睡了沒有,我說因跟她在不同時區,所以還是醒著,她說希望電話聊一下。一接通,她就解釋說,近來躁鬱症發作,情緒很不好,所以想趁今天心情還可以,就抓緊在電話裡多聊一下。她問我還有甚麼問題,我說不聊訪問也可以,或隨她想聊甚麼都行,於是她開始說起自己的感情煩惱。

「之前有跟你提過,我來到這邊後有點不適應,所以躁鬱症中度復發。在香港我本來那個男朋友,來到這邊後一直封關見不了,加上躁鬱症,所以不想再Long D(遠距離戀愛)下去。我想出去玩,喝喝酒,認識新朋友,於是就跟他提出分手。」

後來晶晶在酒吧裡認識了一個男生,他是晶晶一位女生朋友的男朋友。當天他跟所有在場的人說,自己已經跟女友分了手。晶晶和他互有好感,後來二人就發生了關係。往後她才發現,原來這男生根本從沒未跟女友分手。晶晶和他女友,雖然只是彼此有共同朋友,但也算相識,因此這事在朋友圈中,引起一陣非議。IG上,那女生的朋友,對晶晶進行網路攻擊。

對於此事,晶晶懊悔不已。回想起來,她發現自己更希望跟香港男友復合。她想挽回和男友之間的感情,只是這次台灣的感情瓜葛,也透過網路,傳到了香港男友那邊。

「本來看完那些網上攻擊,我還算冷靜。我也告訴過你,小時候我就已經面對過這類網路欺凌,但因為我長期失眠⋯⋯(突然旁邊有人問她,要吃辛辣麵還是出前一丁)出前一丁⋯⋯問題是,我現在已經很後悔跟男朋友分手,好想挽回啊!甚至黐線到在看機票,想找機會入境。這邊的朋友一聽到都阻止我,把我的護照沒收了。他們問我最近有看新聞嗎?說有消息指,警方打算控告從理大攻防戰中出來的所有人,所以他們都怕我會做傻事,現在每天一個接一個的輪班看著我。」

大概這就是凌晨四時多,晶晶家中還有人替她煮麵的原因。

「到台灣後,我在電話中跟爸媽吵過許多遍,已經不想跟他們講話,甚麼人也不想見。我一整天躲在屋裡聽〈I Have Nothing〉,但聽著聽著,又突然發現,原來我也不算是I Have Nothing,爸媽對我已很不錯,我不明白自己為甚麼從來沒發現。

很奇怪,在運動前,我一直覺得她們管得我太嚴,不錫我。但在運動中,我反而慢慢改變了這想法。運動開始時,我身邊有個同年的朋友,來自單親家庭。她被警方拘捕,需要家人保釋,於是我趕去聯絡她媽媽。但她媽媽竟然毫不關心,索性完全不理。比較起來,當我困在理工內時,父母第一時間就趕到外面⋯⋯我才發現,原來他們一直都很緊張我。即使現在我跑到台灣,他們不是常常跟我通電話,但言語間,我還是感覺到他們一直關心我。原來我以前一直誤會了他們。他們很疼我,我有這樣的爸媽,已是很幸運,很不錯了。」

如果Whitney Houston還在世,晶晶父母大概得寫封信去感謝她。

「躁鬱症有自殺傾向,朋友都很擔心,經常要來看我,但他們不明白,我是不會自殺的,起碼現在不會。你知道為甚麼嗎?因為我是香港人,起碼要等到有天我能回到香港,我才會安心去自殺。在沒回香港之前,我是不肯死的。」

電話裡,我提議她也可試聽Gloria Gaynor的 〈I Will Survive〉。畢竟,青春有青春的莽撞,老歌有老歌的治癒。

《香港秘密行動》書封。(圖:一八四一出版提供)
《香港秘密行動》書封。(圖:一八四一出版提供)

*作者楊威利修  Yeung Willie Sau ,香港匿名抗爭者,二〇一九年反送中運動爆發,參與物資及後援活動,因緣結識前線抗爭者,及後離港。本文選自作者著作《香港秘密行動》(一八四一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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