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ahowan,一九三七.夏:《看不見的文字》選摘(2)

2023-12-13 05: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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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臺中州移住鳳林支廳Mahowan的丹蕃,似乎秘藏紀錄布農族歲時祭儀活動的繪曆。(圖/高雄市政府原住民事務委員會提供)

自臺中州移住鳳林支廳Mahowan的丹蕃,似乎秘藏紀錄布農族歲時祭儀活動的繪曆。(圖/高雄市政府原住民事務委員會提供)

一九三七年七月上旬,中央山脈東麓的Mahowan社傳出另一件祭事曆的下落,《臺灣日日新報》刊登來自花蓮港廳的消息:

[啟動LINE推播] 每日重大新聞通知

〈布農族的秘寶—珍品繪曆下落漸有頭緒 創作者家族居住鳳林 若發現將以相當價格購入〉

【花蓮港電話】關於去年傳說自臺中州移住鳳林支廳Mahowan的丹蕃,秘藏紀錄布農族歲時祭儀活動的繪曆,花蓮港廳理蕃課雖委託鳳林支廳展開調查,但尚難以掌握持有者為何人,直到最近才有點頭緒。前述繪曆創作者的家人為Hamolu Manququ,現居於Mahowan社四番戶,調查該戶人家後,得知搬到Mahowan社以前,使用此繪曆者是丹大社一個名叫Bilian Manququ的人,但當時不知其行蹤。當局表示此一物件對布農族而言是非常貴重的物品,懷疑有所隱瞞,或許提出相當的金額,對方願意出讓。目前花蓮港廳警務課正向警務局交涉中,橫尾視學官七月前往臺東廳出差應該會順道到Mahowan社調查。

我們無從得知這一則報導引起多大的注目,但絕對令橫尾廣輔雀躍不已。《臺灣日日新報》預告橫尾視學官將趁出差之便前往察看,顯然橫尾對此事早有所知,甚至有意收購,無論如何都要拿下這件祭事曆的意志既強烈又堅定。身為臺灣「蕃地」文教相關事務最高主管,祭事曆屬於橫尾的業務,他個人對此奇物似乎也十分著迷,甚至在自宅安置了一件複製品。

世事連環相扣。一九三四年秋天橫尾視察新高郡,不久寫了一篇關於祭事曆的文章,他的同事齋藤康彥警部對此甚感興趣。半年後,齋藤奉派前往新高郡,跟著橫尾的腳步,在入春三月的差旅途中遇見一個名叫伊藤保的理蕃警察,相談之際無意中提起祭事曆。

這一趟出差為齋藤帶來不小的刺激,一回到臺北就以〈莫測高深的布農族文化〉如此聳動的標題,在《理蕃の友》描述差旅見聞:

……印象中,某位臺北帝國大學學者曾經說過,若仔細尋找必能進一步發現其他繪文字的存在。果不其然,我於今年三月底至新高郡公務出差時,丹大駐在所的巡查部長伊藤保先生告知我有關繪文字的新發現。根據他的說法,約莫昭和五年,他發現丹大駐在所轄區內Haba-an社的祭司Bilian Manququ擁有雕刻繪文字的木板。將其與稍早發現的Qanituan社繪文字相比,Bilian持有的木板尺寸稍小,約兩尺,但木板上雕刻的繪文字彼此幾乎雷同。遺憾的是,Bilian Manququ後來因為秘密交換搶枝遭到警察追究,自覺身家性命危險,便和獨眼的弟弟Hamolu Manququ與Nitupalu Manququ等人於眧和五年的夏天舉家逃亡至花蓮港廳鳳林支廳轄內。身為兄長的Bilian如今業已病亡,但我相信木刻畫歷必定仍然完好保存著,目前已照會花蓮港廳進行調查,相信有朝一日必能繼續發現第三件、甚至第四件。……

齋藤對祭事曆的興趣不亞於橫尾,他在已知祭事曆的「祭儀行事曆」、「祭儀備忘錄」此一主要功能外,率先探討這個「為了祭祀而使用的物品」與曆法及天文的關係,還舉例說明布農族人擁有「曆」的觀念,最令他驚訝的是,布農族人知曉閏年觀念。順帶一提,齋藤提及臺北帝大某教授認為還有其他繪文字云云,該教授或指田崎仁義博士,但田崎博士未執教於臺北帝大,只是有一天在日本收到一個署名「Formosa K生」的準匿名人士好意寄送的《臺灣日日新報》剪報,報導中提到祭事曆使用「繪文字」(田崎用詞),令他甚感興趣。

但伊藤保究竟說了什麼?

伊藤保是深遠的丹大駐在所巡查部長,官銜職級與齋藤相差一大截,不過他講述的故事讓後者聽得津津有味印象深刻。齋藤並未完整記述細節,聽聞齋藤轉述的橫尾卻念念不忘,兩年後撰文仍不禁回顧這一段「關於往事的往事」。

那是一九二七(昭和二)年左右的往事,當時伊藤保還是一個小巡查。有一天,他前往丹大駐在所轄下的Haba-an—一個位於丹大社東方的布農族部落,更深遠,更靠近中央山脈主脊—走進祭司Bilian Manququ家中。伊藤保說當時Bilian看起來五十五、六歲,引起伊藤保注意的不是祭司的年齡,而是一片掛在祭祀台的木板,外觀黝黑,上有雕紋,用途不明,也不知意義為何。後來,伊藤保又去了幾次,發現Bilian非常愛惜那塊黑木板,可以說到了寶貴的地步。Bilian的舉動相當奇特,伊藤保不禁好奇,詢問那到底是什麼。Bilian只簡短答說用來祭祀,一點也沒有進一步解釋的意思。伊藤保沒在意,也沒追問用法。不久,Manququ一家秘密交換槍枝的消息不知為何走漏,唯恐遭到警察追究,乾脆一走了之,翻山越嶺去了花蓮。

齋藤本來就相當關注橫尾一年前那一篇關於祭事曆的文章,聽完伊藤保一席話,直覺那塊不知何物的黑木板就是祭事曆,回到臺北立刻向橫尾轉述。布農族人懂不懂天文,橫尾不在意,全副心思都被可能存在的祭事曆佔據了。雖然這一條線索稱不上確切的訊息,但哪一件需要證實的事情不是如此?根據齋藤的轉述,Bilian已經死亡,家人可能住在Mahowan。由於消息來源尚稱可靠,橫尾信心滿滿,立即照會花蓮港廳請求搜索,急切之情溢於言表,感覺更像迫不及待下令地方非找到不可。

至遲一九三五年四月間,花蓮港廳接獲理蕃課的「照會」,對於來自總督府的請託,地方不敢怠慢,立刻督促祭事曆疑似所在地的鳳林支廳配合,鳳林支廳又要求明確被點名的Mahowan駐在所全力搜尋。當時Mahowan駐在所設立僅約半年,全體上下從巡查部長、巡查到警手想必挨家挨戶質問那塊黑木板的下落,至於Manququ一家,無庸置疑,一定遭到強力而密集的「問候」。

從一九三三年春天到一九三五年底,正是丹社群人大舉「集團移住」至Mahowan之時,丹大溪流域Telusan以東包括Haba-an、Ka-alan、丹大……等各社被迫遷到Mahowan,遼遠的丹大溪流域漸漸「清空」,一九四〇年完成「集團移住」後就再無人常住了。

不像其他移住地事先建設,丹社群人陸續抵達後,日人才開始規劃Mahowan,一九三四年十月新設駐在所,廳舍則新建於一九三七年十月二十四日。丹社群人湧入Mahowan,人口愈來愈多,一九三三年十五戶一百三十二人,之後快速增長,一九三七年攀抵高峰一百三十三戶一千一百四十九人。一九三五年至一九三七年間,Mahowan的警察一定忙碌不堪,一邊安撫、控制被迫到此安家落戶的布農族人,一邊應付鳳林支廳、花蓮港廳甚至總督府催促搜尋一塊沒人見過的黑木板,費事又少有頭緒,內外交逼,想必有苦難言。

*作者王威智,臺灣大學中文系畢業,東華大學創作與英語文學研究所MFA。1995年參與編輯李明亮先生《臺灣民主國郵史及郵票》一書,多年後改寫為《臺灣老虎郵:百年前臺灣民主國發行郵票的故事》。本文選自作者新著《看不見的文字:時代挑戰與一名布農祭司的回應》(蔚藍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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