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意街」之中國人是最健忘的民族:《故城故事》選摘(4)

2023-10-01 05: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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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大革命示意圖。(美聯社提供)

文化大革命示意圖。(美聯社提供)

二〇一一年,我在一個公開場合碰到馬眼鏡,他今非昔比,一副高端大氣的無框眼鏡取代了那副醜陋的黑框眼鏡,令他風度儼然,看去竟有了幾分德高望重的意思。年紀老了,他比年輕時反而神氣多了。要不是他走到我面前叫出我的名字,我一時竟沒認出他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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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然,我們寒暄起來。說著一些在那種場合大家都會說的話:網絡上流行的新段子啦,養生保健啦,吃吃喝喝啦,突然他說:「陳書記你還記得嗎?」

「當然記得!」

「他上個月過身了。」

「啊!怎麼沒人告訴我?我知道了一定會去鞠個躬的。」

我望著馬眼鏡,他眼鏡後面的那雙眼睛也正在直望向我。於是,多年來一直壓在心頭的一些話語自然而然流了出來,我說:「他是個好人,我真的應當去送他最後一程,說聲謝謝—對了,我也應當謝謝你,那天⋯⋯那件事⋯⋯謝謝你!」

「那天?哪天?」馬眼鏡詫異道,「甚麼事?」

「你帶我去借書的事呀!你那位書友,」我提醒他,「那條巷子,那個老頭⋯⋯其實他並不太老,比我現在的年紀還輕。對吧?他是右派分子還是胡風分子?他叫甚麼名字?」

馬眼鏡一臉茫然地望著我,他又恍若從前那個剛從一場海難中生還的人了,散亂的目光越過我的肩頭望向我身後某處,茫然道:

「老頭?我不記得了。真的不記得了。如今我記性很差,像得了健忘症一樣,以前的事差不多都忘光了。」

「不記得了?那一年,在如意街,那群堂客們,王姑娭毑,你都忘了?還有林娭毑,我是後來才聽說,離廠不久她就去世了⋯⋯」

這時他的手機響了起來:「對不起,」他禮貌地朝我欠一欠身,「我接個電話。」

他把手機緊貼到耳朵上走了開去。看著他那微微傾斜的、煞有介事接聽電話的背影,我也沒有把握了:是不是真的有過那些人那些事呢?畢竟,就連田貝也跟我多年不見了。我們結了婚又離了婚。然後,都淡出彼此的記憶。中國人是記性最差的民族,這話是誰說的來著?

打破屋子裡死一般的沉寂的那個人,是王姑娭毑。當樓下鋪板門轟然關上的回聲消失在了沉寂中,王姑娭毑誇張地呼出一口大氣,攤手攤腳倒在陳隊長剛才坐過的那張椅子上。

「活該!」她氣恨恨地罵道,「你們這幫臭嘴巴,碰到厲害角色了吧!害得我也被他臭罵了一頓。你們就不能講點高級趣味的東西嗎?陳書記剛才講得好,講點抓革命促生產,講點理想講點信念。讓自己變高級點好不好。」

「講理想就講理想,」朱家裡的率先回過氣來,又恢復了平時的慓悍,「這還不容易。我小學時候講理想的作文還得了九十五分咧。我講我長大了要學習邢燕子去建設社會主義新農村,講我要作共產主義接班人,為了理想勇敢前進前進。這樣的話要好多有好多,保證可以講三天三夜。有味啵?哪個要聽?」

「那倒是的。」王姑娭毑嘆了口氣,表示同意,「講那些東西沒得一點味。都是假的。我同你們講句真話呀,活到這份上,還講甚麼信念理想。唉,我來世連人都不想作了。」

「那作甚麼?」有人笑道。

「我想作隻鳥,想飛到哪裡就飛到哪裡,那就不用這麼作牛作馬還聽不到一句好話。上班被領導罵,回家還要被屋裡那隻老鬼罵。」

「那我覺得還是作人好一點,」牛家裡的道,「只不過不要作我們這樣的人,要作陳書記那樣的人。當領導,想罵哪個就罵哪個。想幫哪個就幫哪個。還可以經常到賓館裡去,開會,吃飯,吃酒,睡覺。」

「我倒不想作領導,」滿妹子笑道,「當領導搞不好會被人揪出來批鬥。我只想來世變得像劉三姐一樣漂亮,有阿牛哥天天在樓下對我唱情歌。」

「滿妹子你講你還講!」牛家裡的故作驚訝地道,「剛剛被書記那樣一頓教育,你不思悔改反而變本加厲,懷念起黃色電影的黄色明星了。還笑還笑!難怪書記罵你沒皮沒血。我們這號老實人,臉皮子就薄得多,被他那樣一頓亂罵?老娘都沒臉作人了,也不想作人了,老娘現在只想變成書記屋裡的一條狗,想咬哪個就咬哪個。」

「沒得出息!」意見領袖粗嘎的嗓音響了起來,聽上去比平時更加粗嘎,「變麼子狗囉!老娘要變就變成一條狼,咬死那個摸羅拐告黑狀的老不死!哼,莫以為人家不曉得她是個甚麼東西,反革命分子的臭婆娘!坐了一屁股的屎不曉得香臭。」

我想起來了,我現在完全想起來了,那道出其不意的聲音就是在這時響了起來,就在我身邊,就在我耳邊,在意見領袖粗嘎的聲音之後,林娭毑開腔了。

來了這麼久,這還是我第一次聽到她當眾發言。平時不論人們怎麼嘻笑怒罵,就算那天出了流血事件,閣樓裡鬧得沸反盈天差點掀翻屋頂,她也坐在自己的位子上不動如山,旁若無人地照作自己的事。現在她卻出其不意打破沉默,不鳴則已,一鳴驚人:

「我想變成一隻豬,」這位永遠隨身帶著一塊乾淨抹布的老人大聲宣告,「假如有來世,我想變成一隻豬。」

不知道是被她的氣勢鎮住了,還是等待她說出下文,隨之而來的那片靜默,無比漫長。漫長得無邊無際,好久好久,才被一陣劈里啪啦的動靜打破,只見林娭毑一邊站起身一邊道:

「可惜我現在還不是豬。我走了。再見。」

時至今日,發生在一九七四年十一月下午的那場事變依然歷歷在目,恍若眼前:在那間站不直身、站直身就頂天立地的閣樓裡,我們靜默無聲地看著那位白髮蒼蒼的老人緩緩站立起來,像要英勇就義似地抬起手抹了抹她那本來就一絲不亂的頭髮,先脫下一隻袖套,再脫下另一隻袖套,把它們一一疊好,放進自己手邊那個裝了一塊抹布和一盒萬金油的塑膠袋,拿著它往樓梯口走去。

沒有人出聲,每個人都被她鎮住了。就連鐵嘴鋼牙的朱家裡的也被驚倒,當那個端莊乾凈的身影從樓梯口消失,才發出一聲評斷:「神經!」

沒人響應她,也沒人笑。是大家還沒有從茫然懵懂的狀態中甦醒,還是為那位老人的言語行為所驚,意識到了自己地位的可憐可悲?我至今也不知道。

因為我跟著也離開了那個閣樓,離開了如意街。不知道是在夢境裡還是真的發生過,許多次,夜半夢迴,我看見自己站在那條人來車往的街口東張西望,徒然地追蹤那個乾淨端莊得不像凡人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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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城故事》立體書腰。(二0四六出版提供)

*作者王璞,生於香港,長於中國。曾任職出版業與大學教師,現為專職寫作,本文選自作者小說新著《故城故事》(二0四六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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