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劍虹觀點：「江北殲滅戰」的最後見證人─鄂西會戰80周年（上）

今年是鄂西會戰爆發80周年，在台灣的我們對這場戰役最大的記憶無疑是胡璉將軍率領第11師將士死守石牌要塞，擊退日軍攻勢打出所謂「東方史達林格勒」的奇蹟。由於胡璉為前副總統陳誠的手下愛將，在古寧頭戰役中立下大功，又在八二三砲戰期間擔任金門防衛司令部司令，國軍提及1943年鄂西會暫時首先提到的都是他的貢獻。

[啟動LINE推播] 每日重大新聞通知

胡璉確實立下了大功，可是石牌要塞保衛戰為鄂西戰役的最後階段，在第18軍第11師與日軍接敵以前，已經有無數國軍將士血染沙場。不過其實日軍在1943年5月針對石牌要塞發動「江南殲滅戰」以前，其實還在1943年2月發動了一場「江北殲滅戰」。與「江南殲滅戰」的情況不一樣，日軍在「江北殲滅戰」取得了勝利。

不過在台灣，關於「江北殲滅戰」的介紹相當稀少，幾乎完全沒有。要等到90年代兩岸開放後，臺北風雲時代出版社出版大陸作家孫挺信的著作《終日長江大決戰》，我們才知道原來日軍在「江北殲滅戰」中進攻的國軍並非我們傳統上所認知的中央軍，而是西北軍將領王勁哉指揮的陸軍第128師，是一支盤據湖北省中部地區的半獨立武裝。

橫山勇的開局之戰

首先到底為什麼日軍要發動鄂西會戰，原來自從岡村寧次將軍指揮的日本陸軍第11軍在1938年10月佔領了武漢以後，中日兩軍就陷入了長期的僵持階段。日軍再也無法動員30萬人以上的兵力向國民政府發動類似淞滬會戰、南京保衛戰或者武漢會戰的大規模攻勢。第11軍做為支那派遣軍的主力部隊，僅在1939年的第一次長沙會戰中動員了近20萬兵力參戰。

太平洋戰爭爆發後，中國戰場成為次要戰場，支那派遣軍的重心由原先的進攻國軍轉變為支援南京的汪精衛政權，發動「全面和平運動」說服蔣中正退出第二次世界大戰，以集中中國的人力和資源對抗英美。美國的參戰，確實使蔣中正產生了「等待勝利」的想法，不再積極向日軍發動進攻。然而認定美國將會戰勝日本的他，卻始終如一的與英美站在同一陣線。

不過因為日軍在太平洋戰場上開始遭遇到盟軍反攻，無論是在人力還是物力上都難以完成如「五號作戰」般的龐大戰役。更何況長江天險易守難攻，地形複雜，日軍以大規模兵力進攻只會遭遇難以想像的損失。於是「五號作戰」的計劃在1942年11月被徹底揚棄，不過在一個月後被任命為第11軍司令官的橫山勇中將還是希望能給自己立威。

雖然橫山勇沒有狂妄到想要一舉攻佔重慶，但是若能給駐防長江三峽的國軍第6戰區主力部隊帶來一次重傷害，還是能提高他自己在第11軍將士還有支那派遣軍長官眼中的地位。更何況向第6戰區發起進攻，還能幹擾國軍對滇緬戰場盟軍的支援，實在是百利而無一害。不過既然是立威之戰，橫山勇的第一個進攻目標當然不會是陳誠手下的「土木系」中央軍。

鄂中的「小希特勒」

原來在當時的湖北省，並不是所有的中國軍隊都聽從蔣中正的命令，其中以沔陽為據點的陸軍第128師就是這樣一支抗拒中央政府命令的部隊。原來第128師的師長王勁哉中將是西北軍將領楊虎城的手下，因此他也在1936年的西安事變中參與了對領袖蔣中正的劫持行動，並一度是主張殺掉蔣中正的少壯派軍官。

不過等到楊虎城失勢後，王勁哉便轉投中央政府的懷抱，並希望能靠著在抗日戰場上的成績成為一方之霸。然而中央政府對他並不信任，先是將他納入湯恩伯將軍的第31集團軍指揮體系下，又試圖讓第5戰區司令長官李宗仁節制他。王勁哉既非嫡系也非桂系，深知自己被湯恩伯和李宗仁掌握的下場只能淪為砲灰，決定脫離重慶國民政府的控制獨立。

脫離軍事委員會管控的他，很快就控制住沔陽、天門、潛江、監利、漢川、江陵等六個縣12個鎮。第128師也擴大到九個旅18團共30,000人，無論編制跟規模都超過了國軍一般的步兵師。王勁哉看重手中的權力，對任何威脅到他的視力都不假辭色，無論是第6戰區挺進軍副總指揮金亦吾、新4軍豫鄂挺進縱隊司令員李先念還是定國軍第1師師長汪步青等人都吃過他的虧。

對內王勁哉採用殘暴程度不下於當今北韓的極權統治，他甚至以鄂中的希特勒（Adolf Hitler）自居，主張亂世用重典，對平民百姓還有手下軍官都殘忍無比。個性喜怒無常的王勁哉，下令第128師在防區內設置大量的碉堡和哨所，一旦發現有可疑人士經過沒有通報，哨所與碉堡裡的軍警都要連坐處以死刑。

王勁哉極為病態，甚至還會派人偽裝成可疑份子經過哨所，哨所裡的人只要沒有盤查就會遭到殺害。但也因為這個原因，無論是重慶、延安還是南京的人都難以滲透到第128師的防區，就連陸軍第49師師長李精一將軍派去向王勁哉傳達中央指示的參謀副官都慘遭活埋。為此王勁哉強調：「中國只有三個半領袖，一個是漢奸汪精衛，一個是蔣委員長，還有一個是毛澤東，我算半個。」

親歷者的回憶

目前定居左營果貿社區的蕭中校中校，1922年出生於沔陽縣，是台灣少見參加過第128師的榮民先進。沔陽在抗戰爆發前一度是中華蘇維埃共和國的控制區，所以蕭中校雖然是讀私塾長大，但是身邊的老師跟同學都受到中共的影響。對日抗戰爆發後，他一度想前往新4軍鄂豫皖邊區的抗日軍政大學第10分校就讀，結果卻遭到第128師攔截。

蕭中校因為讀過一些書，被安排到第128師第383旅第766團擔任副班長。有趣的是，第766團的兵源也是在第128師擊敗新4軍漢川遊擊大隊後改編而成，雖然新4軍的遊擊大隊長周幹臣難逃一死，但是他手下的共軍士兵仍被接收以擴大王勁哉的兵力。提到王勁哉，蕭中校指出一般國軍的師長只掛少將軍階，但是王勁哉掛的卻是中將，顯見他完全不甩中央的體制。

在第128師的轄區裡，不只有中學、小學、幹部訓練班與宣傳隊，就連自己的兵工廠都有。不過第128師的裝備還是不如中央軍，裝備的還是比中正式步槍落後一個世代的漢陽造步槍。縱然王勁哉統治手段殘忍，是一個介於普丁（Vladimir Putin）、李光耀以及金正恩之間的爭議性人物，但是蕭中校卻仍然肯定他，只因為王勁哉抗日十分堅決。

原來蕭中校在加入第128師以前，曾經被日軍抓去當苦力搬運從老百姓手中搶來的牲畜，讓他感到極大的羞辱。所以只要王勁哉抗日，就算他是「鄂中大怪物」或者「鄂中希特勒」，都能得到蕭中校等痛恨侵略者的軍民支持。甚至蕭中校也認為，在那個國家不統一又遭受外族入侵的時代背景下，唯有採取霹靂手段才能維持秩序。

也因此在第128師的統治區內，支持與反對王勁哉的人始終各有一半，這也能解釋何以金家統治北韓長達70年都不倒的原因，關鍵就是掌握了民族主義。可是這樣一個半獨立的王國存在於第6戰區的轄區，可是讓蔣中正跟第6戰區司令長官陳誠非常的不放心。就如同美國非要北韓解除核武一樣，王勁哉的勢力越是強大，越是讓中央政府下定決心將其根除。

旅長投靠汪政權

準備前往雲南兼任中國遠征軍司令長官的陳誠，為了在離開湖北以前瓦解王勁哉的獨立王國，試圖收買第128師第348旅旅長古鼎新除掉王勁哉。古鼎新土匪出身，他指揮的第348旅駐紮於湖北天門，手下官兵紀律敗壞，平時雖魚肉鄉民，濫殺無辜，卻因為在幾次與中共新4軍的衝突中贏得勝利，獲得王勁哉器重。

深知王勁哉多疑的古鼎新，理所當然拒絕了陳誠的請求，並將此事如實告知了王勁哉。只是王勁哉多疑的程度超過了古鼎新的想像，表面上雖然對古鼎新的「忠誠」大加讚賞，私底下卻也已經把他列入了考核，甚至於處決名單。事後王勁哉多次邀請古鼎新前往師部開會，卻被古鼎新察覺到了其實是要刺殺他的鴻門宴，都找了理由拒絕。

接著王勁哉又派傳令兵到同樣駐防在天門的獨立第1旅，煽動該旅旅長潘尚武誘殺古鼎新，結果這個傳令兵在經過古鼎新防區的時候遭到第384旅攔截。古鼎新看到信的內容後，證實了王勁哉要殺他，知道第128師已經待不下去。然而先前他已經拒絕了陳誠的命令，又與新4軍多次交火，重慶和延安都難以接納他。

唯一的選擇，就是投效準備進攻第128師的日軍，於是他馬上拉著第384旅投效了汪精衛政權。沒想到古鼎新跑了以後，潘尚武也帶著獨立第1旅投奔和平建國軍，導致王勁哉一瞬間失去兩個旅的兵力。他氣得命令手下六個團進攻天門，焚燒了當地600多棟房子洩憤。眼見王勁哉眾叛親離，橫山勇判斷進攻第128師的時機已經到來。

橫山勇將進攻第128師視為自己的開局之戰，只許成功不許失敗，動員的兵力自然是必不可少。包括第13師團、第40師團、第58師團以及第68獅團等日軍第11軍的主力都被動員起來，還命令獨立山砲兵第2聯隊、野戰重兵第14聯隊、獨立野戰重砲兵第15聯隊以及飛行第44戰隊的九八式直協機，總計有40,000兵力。

以和平建國軍為主力

不過這40,000日軍並不是進攻第128師的主力，因為第11軍是以進攻中央軍為主要目標，攻打王勁哉據點的任務要交給汪精衛的和平建國軍。實際上南京國民政府已經在1943年1月9日對英美宣戰，重慶國民政府向來把汪精衛的和平建國軍視為「偽軍」看待，動員和平建國軍打王勁哉這樣的國軍，同樣能起到讓汪精衛政權把重慶政府視為「英美附庸」的政治效應。

包括金安人的中國人民自衛軍、甘枝梅的中華護國軍、姚旭堂的中國和平建國集團軍、周振武的鄂南和平反共清剿軍、金肅偉的華中和平靖綏軍、張啟璜的豫鄂皖邊區綏靖軍、熊劍東的黃衛軍、劉國均的定國軍、劉天雄的中國和平救國軍、熊光的鄂西保安軍、盧芬的鄂中別動軍等幾隻盤據在沔陽周邊的和平軍都團結了起來。

總計有60,000名和平建國軍被動員起來參戰，加上40,000日軍人數總計共10萬人，目標卻是一個只有30,000人的雜牌軍，確實有些殺雞用牛刀。更值得注意的一點，是熊劍東投日前效力戴笠的忠義救國軍，汪步青則是黃埔軍校第3期的畢業生，其實就是胡璉將軍的學長。換言之，他們的戰鬥力本來就比一般的和平建國軍強。

尤其熊劍東的黃衛軍，更是打起「保衛黃種人」的旗號，誓言配合日軍將英美勢力趕出中國。能將如此多不同派系的和平軍團結在一起的，是時任南京國民政府軍事委員會參謀總長的葉蓬，他是湖北省黃陂人，靠著同鄉的關係在華中地區頗有號召力。若此次進攻王勁哉的行動能夠成功，和平建國軍將得以從治安軍擴編為野戰軍，在「大東亞戰爭」中扮演更積極獨立的角色。

橫山勇與支那派遣軍總司令官畑俊六大將，也希望運用這場勝仗提振南京國民政府的士氣，所以決定讓60,000和平軍打頭陣，日軍提供砲兵與空中支援。其中黃衛軍還裝備日軍提供的大正十一年式步兵炮，還有過去從中央軍手中取得的MP18衝鋒槍。此外古鼎新也率領他被改編為皇協軍第5師的第384旅參戰，王勁哉這場仗還沒打就已經輸了一半。

第128師的覆滅

然而這場戰鬥進攻的目標，並不是只有王勁哉的第128師，因為在沔陽周邊還有中央軍的第87軍第118師在駐防，另外還有金亦吾指揮的挺進軍，都可能阻礙日軍對第128師的進攻。於是在1943年2月13日開戰當天，橫山勇命令第40師團進攻第118師，第13師團攻擊金亦吾的三個挺進縱隊，中日兩軍爆發了激烈戰鬥。

第118師與挺進軍的抵抗持續了一周，在2月20日紛紛從前線撤退，陳誠與第9戰區司令長官都研判日軍的一下步將會對石牌要塞發起猛攻。可沒想到橫山勇命令四個師團的日軍突然轉變進攻方向，配合60,000名和平軍從四面八方向沔陽撲去，殺得王勁哉措手不及。面對得到第11軍全力支持的和平軍，這次王勁哉部隊完全無法招架。

過去日軍之所以無法吃掉王勁哉，主要是因為動員的兵力不夠，外加王勁哉建立了龐大的碉堡群使得日軍難越雷池一步。而根據蕭中校的回憶，王勁哉的碉堡群門口通通都指向一個方向，只要日軍知道這個缺點，第128師的防線立即崩潰。恰好投效日軍的古鼎新，對第128師的防區瞭若指掌，很快就從正確的方向殺來。

此外還有九八式直協機提供的空中偵照與空中炸射，讓橫山勇指揮的中日聯軍表現的更是無往不利，許多碉堡直接遭日軍以山砲還有平射炮摧毀。蕭中校表示，當時雙方殺得天昏地暗，他駐防的碉堡也被打到坍塌。等到恢復意識以後，包括他在內碉堡裡面只剩下三個人活著。讓人意外的是，日軍與和平軍並沒有停下腳步來搜捕他們。

原來橫山勇的目標只有一個，那就是化妝出逃的第128師師長王勁哉。到了2月25日，日軍第40師團的士兵在六家灣北側的一座小村莊發現了王勁哉的行蹤並將之捕獲，就此完成了殲滅第128師的任務。而王勁哉之所以會為日軍所發現，還是在於過去他對鄂中的統治手段過於殘暴，遭到老百姓怨恨，乾脆協助日軍將他捕捉。

向石牌要塞進軍

完成了「江北殲滅作戰」，消滅了王勁哉的第128師，橫山勇才能有足夠的信心讓第11軍完成接下來的「江南殲滅作戰」，為鄂西會戰拉開序幕。不過考量到駐防石牌要塞的第18軍為中央軍嫡系部隊，且還有美軍第14航空軍提供的空中支援，他不敢再讓和平軍擔任進攻的主力。除了和平軍戰鬥力不足的原因之外，更讓橫山勇擔心的是他們可能暗中與重慶方面聯繫。

關於石牌要塞保衛戰的內容，筆者將在下一篇文章中給予探討，這裡還是稍微向讀者介紹一下王勁哉的結局。王勁哉被日軍俘虜後，很快就脫下了他過往「堅決抗日」的面具，表達了與日軍聯手「殲滅英美」的意願。不過日軍深怕王勁哉再度發展為一股汪精衛政權難以控制的地方勢力，始終沒有同意讓他再度帶兵。

抗戰勝利後，王勁哉深知自己若落入中央政府手中，肯定會為過去他進攻國軍還有試圖投靠汪政權的行為被當成漢奸審判，於是又輾轉投靠中共，獲得中共北方局批准為特別黨員，擔任渭南軍分區副司令員，成為中華人民共和國的開國元勳。只不過他終究是軍閥出身，且又在抗戰期間多次與新4軍爆發摩擦並造成共軍慘痛的損失，自然逃不過接下來爆發的歷次政治運動。

到了文化大革命爆發後的1968年，數度遭受紅衛兵毆打批鬥的王勁哉因脑溢血突發而死，結束了自己充滿爭議的一生。王勁哉雖然只是一屆師長，卻一度能夠自稱為蔣中正、汪精衛已經毛澤東之外的半個領袖，也稱得上是中國近代史的梟雄。雖然最後慘死於文化大革命，但能夠成為如此叱吒風雲的人物相信也不枉此生。

蕭中校則在第128師瓦解後，返回老家擔任私塾老師，直到抗戰勝利後的1946年12月，才又因為中央政府徵兵的政策前往南京向裝甲兵報到，在戰車第1團第1營擔任文書，然後又隨著部隊來到台灣。之後蕭中校被轉調海軍陸戰隊，參加了八二三砲戰，成為保衛台灣的英雄。當然對筆者而言，能從這樣一位親歷者口中得知第128師和王勁哉的歷史，更是讓人感到可貴。

＊作者為軍事史研究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