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冰封的極權國家曾有解凍的機會:《香港日記》選摘(1)

2023-05-01 05: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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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龍四山以南的群島,包含九龍半島、各島嶼、岩石、和「香港」等領土,是英國戰勝衰落中的大清帝國後,所贏得的戰利品。(取自網路)

九龍四山以南的群島,包含九龍半島、各島嶼、岩石、和「香港」等領土,是英國戰勝衰落中的大清帝國後,所贏得的戰利品。(取自網路)

來自英國,如今活躍於英、美兩國的史學大師賽門.夏瑪(Simon Schama)曾說:「歷史充滿爭論。」遺憾的是,這種爭論往往反映出根深柢固的態度,甚至是偏見,而不是以面面俱到的方式來仔細檢視證據和論述。當我們對歷史事件的解讀確實對現在具有重要意義時,這種情況更為嚴重。當代關於帝國的爭論因為充斥著許多先入為主以及過度輕率、籠統的觀點,因此帶來了許多傷害,而香港在這爭論中具有一定重要性——那裡是我以英國末代港督身分度過五年歲月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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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九七年六月三十日,我曾在香港的告別演說中表示,如今已沒有人會試圖為帝國主義辯護,但就在撰寫此篇前言的這個當下,腦海裡還是浮現了中共為了鎮壓、統治新疆和西藏而編造出來的論述。對於現代而言較有意義的,不是我們能否替殖民統治辯護,不是我們能否用當代價值觀來評斷過去數千年歷史,甚至一一列舉帝國統治遺留下來的優良制度,而是應該去探討帝國如何形成以及成因為何。普遍認為,四分之一個世紀前隨著我們將香港這個殖民地〔或稱為「屬土」(territory),藉此掩蓋自身的尷尬〕移交給中國,大英帝國正式宣告落幕。然而,究竟是什麼造就了大英帝國?

十九世紀的自由主義歷史學家和帝國主義捍衛者約翰.西利爵士(Sir John Seeley)有一句名言:「大英帝國是在一個心不在焉的情況下建立的。」帝國的建立,基本上是由於一連串錯誤、意外、意想不到的後果,以及對這些事情的反應所造成的結果。這也是珍.莫里斯(Jan Morris)的觀點,她不但出版了一部精湛的帝國史,也撰寫了一部描述香港的最佳著作。縱觀這個英國殖民地的歷史,無疑印證了她所說的帝國歷史是「零零碎碎」的說法。不過,位於北迴歸線以南、靠近珠江三角洲的中國南方海岸「零零碎碎」的島嶼,與世界上其他地方形成帝國的那些零碎元素不可同日而語。

九龍四山以南的群島,包含九龍半島、各島嶼、岩石、和「香港」等領土,是英國戰勝衰落中的大清帝國後,所贏得的戰利品。這些地方讓各家英國貿易公司(有名的香港各「洋行」的前身)有了一個根據地能在澳門和廣州開展業務,將生產於印度的鴉片恣意運往中國販賣。英屬印度的龐大開支有一部分就由鴉片收入來支應。從此,中國這個偉大的文明大國不再能夠要求中國人所謂的西夷「恪遵禁令」,自然也就無法遏止這種貿易全球化的惡例。一八四○年代初期的砲艦外交,以清廷戰敗告終,並必須根據一八四二年的《南京條約》割讓領土。不過,英國駐華商務總監查理.義律上校(Captain Charles Elliot)雖然以海軍武力強取戰利品,但包括英國外交大臣帕默斯頓勳爵(Lord Palmerston)在內,許多人都覺得只是雞毛蒜皮的收穫:港口、幾個零散島嶼和許多岩礁,故對中國掠奪規模太小的結果而失望。可能也是因為如此,後來義律才會只被任命為臨時代辦,派駐於新成立的德克薩斯共和國,而且後來的最高職務也不過就是蕞爾小島聖赫勒拿(Saint Helena)的總督。

由於第二次鴉片戰爭的勝利,英國獲得在九龍半島南端更多清廷割讓的土地,與之隔海相望的維多利亞島(香港島),未來將成為這片英國新領土的心臟地區。不過,香港命運中最終的地理範圍,此時仍未底定。世紀末,英國與眾帝國列強,如日本、德國、俄羅斯、葡萄牙、和法國,聯手從日益頹敗的大清手中奪取了中國大片珍貴的土地。英國獲得了維多利亞港和各島嶼以北的腹地,不過不是以割讓方式取得,而是改為長期租借。這片新的土地位在九龍以北所謂的「新界」,租借期限為九十九年。租約於一八九八年簽訂時,誰會想像得到租約到期的那一天?日復一日、年復一年,日曆一張張翻開、一頁頁變黃,香港這個殖民地有限的生命,在逐漸擴大的陰影中度過,永無獨立自主、自力更生的機會,注定要在一九九七年六月三十日回歸祖國懷抱。

鴉片戰爭不再只是現代中國歷史的轉折點;它變成起始事件,是中國革命的「第一課」,還是一個世紀資本帝國主義壓迫的起點。(取自世界數字圖書館)
鴉片戰爭不再只是現代中國歷史的轉折點;它變成起始事件,是中國革命的「第一課」,還是一個世紀資本帝國主義壓迫的起點。(資料照,取自世界數字圖書館)

這祖國的政府不斷瘋狂地扭曲、改變,從清帝統治開始,經歷民主的嘗試、軍閥割據與北伐戰爭、日軍侵略、到國共内戰,最後演變成列寧主義式的中共極權體制。這個冰封的極權國家曾有解凍的機會,不過最終證明只是曇花一現。儘管已從海上的岩礁、孤島和海港蛻變成一個偉大的國際商業中心,這是香港必須面對的無情現實:香港永遠不會成為一個獨立的城邦,自始至終將成為中國眾多城市中的一員,並嘗試與北京掌權者及全世界和平共存。

隨著時間流逝,有人爭辯說,英國可以合法保留清廷割讓的領土,只須歸還租借的部分便可。實際上,香港的發展軌跡證明了這自始至終都不是一個可行的選擇。原因是這座蓬勃發展的城市,必須仰賴新界的水源、土地、空間和農業才能生存。而日後新界本身又再發展出七個「新市鎮」。此外,如果不歸還香港,英國必須付出的昂貴代價是可能面臨來自國際的譴責,世人也會將之視為十九世紀「不平等條約」的重新抬頭。只要中國有意,大可隨意排擠香港,或是輕鬆以武力奪取——因為香港壓根就沒有地堡,但高爾夫球場的沙坑倒是不少。[譯按:作者在這裡用了雙關語 “bunker”,同時有「地堡」與「沙坑」之義。]然而,只要香港繁榮昌盛,只要香港能扮演世界各地通往中國的重要管道,輸入資金、商品和專業知識(或把這些東西輸出到世界上),它就可以繼續存在。不管在韓戰期間,或是毛澤東經濟政策產生悲慘後果的年代,或是鄧小平和他的接班人領導下中國穩步與世界重新建軌的新時代,情況一直如此。

香港的發展,尤其在二戰之後,見證了受教育的中產階級華人的成長、華人企業家往往能成功挑戰那些對華貿易傳統悠久的英國公司、以及不斷增加且對自身公民身分觀念越來越明確的健康公民。如果沒有九七大限的倒數時鐘,這一切都只會指到一個方向。與幾乎所有其他的英國殖民地一樣,隨著帝國慾望和能力的消退,香港理論上將可利用英國政治和憲法實踐所提供的軟硬體工具,為獨立進行準備。這些工具包括法治、獨立的司法機關、政治中立的文官體制,及民選政府。為了獨立與自決作準備,政治人物將由新興國家的公民選舉產生,這個國家已具備自我控制的能力,並被賦予了管理國家的責任,須對人民負責。這個獨立、自決的權利從未成為香港命運的一個選項,而這個事實則賦予了北京共產政權一個強有力的論據:北京的共黨統治者表示,如果開始讓香港擁有其他英國殖民地所享有的民主制度,那香港人就會開始認為他們遲早會像新加坡或馬來西亞一樣,成為一個獨立的國家。這不但是北京政府永遠無法容許的,而且中共的這一套說辭實際上已被英國認可,甚至那些害怕踏出民主化第一步的香港人也欣然接受了。

《香港日記》立體書封(黑體文化)
《香港日記》立體書封(黑體文化)

*作者彭定康(Chris Patten),前香港總督,現任牛津大學校監。本文選自作者著作《香港日記》(黑體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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