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烏俄戰爭以降，「譴責俄羅斯、力挺烏克蘭與孤立中國」已成為所謂「民主陣營」的通關密語。但法國總統馬克宏日前竟於訪中的歸途中拋出歐洲應該不要在集團對抗中選邊站，自甘於跟屁蟲的角色，而應追求「戰略自主」的呼聲。此舉立即引發各界關注，特別是我國與美國政界與媒體的大力批判。
馬克宏離中返法後，又隨即出訪荷蘭，其馬不停蹄地在國際間穿梭的外交作為，卻鮮少受到法國人的關注；因為自今年一月法國政府推出新版的退休改革方案起，立即在國內促成各個主要工會空前的大團結，它們聯合發動一連串的全國性大罷工，迄今已舉行過十二場。
四月十四日傍晚，法國憲法委員會將退休改革法案的主要爭議條款，特別是將法定退休年齡由六十二歲延至六十四歲的部分，全部宣告為合憲。在憲法訴訟幾乎大獲全勝的情況下，馬克宏並沒有如外界期盼地採取緩和對立的措施，例如遲延公布法律或甚至是將法案退回給國會覆議，而是於十四日當晚立即公布該法律。此舉自然更加激怒反對者，由各工會所組成的反改革大聯盟已經揚言要在五月一日發動一場史無前例的全國性大罷工。政府與反對者不僅沒有因憲法訴訟程序而緩和衝突，反而是加劇雙方緊張關係。馬克宏即時公布爭議法律的挑釁性舉動，更將此對立推到最高點。
不論在國際或國內，馬克宏似乎總是特立獨行，或甚至是一意孤行；他到底在想什麼？單就退休改革而言，他為何硬要推動人民討厭的改革？而且還打死不退？
從專業政客的角度來看，馬克宏簡直愚蠢至極！
首先，不推行沒有選票或可能減少選票的政策，是聰明政客力守的第一法則。
其次，操縱對立，極力醜化與打壓在野黨及其支持者，藉以凝聚並擴大自己的支持群體，則是確保勝選與永續執政的不二法門。再者，分化對手，予以各個擊破，方能輕鬆制敵。
此外，利用總統之憲政高度，以及其勝選的民主正當性，透過各種體制外機制，以擺脫憲政法治框架的各種限制，更是得以快速推動制度變革的巧門。最後，根本不需要親上火線，只要將代罪羔羊們推上前線，成功即留，失敗即棄，這才是領導人潔身自愛的自保之道。然而，前述這些政客應有的專業技術，馬克宏竟似一樣也不會！
與多數歐洲國家相似，法國也因出生率降低，人口老化，經濟成長率常常停滯不前或僅能微幅成長，以及退休後餘命延長甚久等因素，導致現有的退休給付制度出現入不敷出的失衡狀態，赤字年年提升，前景堪慮。但是以法國的國力與其經濟實況來看，退休制度之收支失衡與赤字規模並不特別嚴重，改革固然是需要的，但並非是絕對必要的，更不具任何迫切性。馬克宏大可不去碰這個馬蜂窩，自找麻煩。
如果真的要碰退休制度問題，依法國現制除了公部門與私部門兩大退休體系之外，還有各種因職業特殊性而設的特別制度。聰明的改革者當然要「分而治之」，甚至讓他們彼此互鬥互咬，再予以各個擊破。馬克宏不思此圖，竟提出一體適用於所有人的全面性與整體性的改革計畫，將所有不同退休體制整合為一。如此一來，他不是讓公務員與私部門員工，或是勞資雙方，彼此相互嫉妒仇視，反而是促成他們的大團結，一起聯手反對改革。
馬克宏於2017年以66.1%的得票率勝選總統，2022年又以58.6%的得票率連任成功；其擁有一定的民主正當性基礎。但不論是在其第一任於2019年提出退休改革，或是此次於今年提出改革，都是採合憲合法的憲政民主程序。他不懂得利用勝選餘威創造體制外方式推動改革，他也不會利用「世代正義，債留子孫」的口號來超越「法不得溯及既往」的桎梏，直接對已退休者開刀；而是由廣大的青壯世代來承擔改革所造成的不利後果。即便是延後兩年，改革新法也是十分溫和地每年僅延後三個月，例如原本2024年要退休的人，必須延後三個月退休；原本2025年要退休的人，則必須延後半年；一直要到2030年起才是所有人都是64歲退休。如此尊重退休者的既得權，以及對現任者亦採過渡機制，這麼溫和的改革，還被法國人批為粗暴，不可接受。
最後，不論是第一任時或是此次的改革，馬克宏及其政府閣員都是親上火線，直接與人民互動。鑑於第一任改革無疾而終的經驗，此次馬克宏的確較為隱性，自己致力於國際外交事務，讓內閣在第一線全力捍衛退休改革政策。但其從未因反對者群起攻之而消聲匿跡，他持續公開訪視行程，即使遭群眾圍堵抗議，他不逃避；時時親上媒體說明與捍衛政策，就算砲聲隆隆，他也從不退縮。他如此固執，雖千萬人吾往矣，他到底在追求什麼？
作為一個政治工作者，他首先知道要追求理想。如果沒有理想，任何工作都會變得索然無味。但是這個理想不能全然是以己利為考量，必須以公益為前提。他從第一次參選總統提出的政見中，就有整體性的退休制度改革計畫，並欲將退休年齡延至六十五歲。
更重要的是，退休改革是其他改革計畫的先行計畫；在此之外，他還提出諸如再工業化、能源轉型、完全就業、全面教改、政府組織重整，乃至修訂歐盟條約及修補改善與阿爾及利亞等過去殖民地之關係等一系列執政計畫。一旦完成退休改革，預計一方面因為工作延長而增加國家生產力，另一方面政府也不用再填補退休財務缺口，可以把經費挪到其他改革所需之處。他在第一任期就依競選政見提出退休改革，當時即遭遇極強大的反改革抗爭，後因新冠肺炎疫情來襲而中止。他不會因已經曾經努力過，但以大家不支持做為藉口而收手。反而是堅持必須重塑法國體質的改革理想與從政目標，再接再厲。他的競選政見以「革命」為標題，充滿理想情懷；此次捲土重來，豈有輕易退縮放棄之理？
馬克宏出身法國社會黨，在左派總統歐蘭德政府內擔任過總統府副秘書長與經濟部長。在經濟部長任內，他即因改革數項左派過去所確立的勞動政策而被左派人士認為背叛左派。2016年他自組政黨，離開左派政府，自走一條中間路線。2017年此中間路線獲得多數選民支持，使他成為拿破崙以後法國最年輕的國家元首。他的成功本就是在於擺脫傳統左右兩大政黨勢力經年纏鬥的泥淖，所以他不會在公教人員與私部門員工，或是勞資雙方等左右兩大勢力間選邊站；不會利用分化與仇恨促使左右惡鬥而獲得利益。他以及其政黨所採取的中間路線，使得左右傳統政黨不是走向極端激進化，就是步入邊緣泡沫化。他之所以敢持續推動改革，正是因為他中間路線的基本盤至少有35%選票支持。他如果退縮，就會因選民左右歸隊或因失望不投票而使得其基本盤崩解，變得一無所有。反之，繼續力挺改革，不僅可以凝聚與鞏固其基本盤；更有可能因理性支持者的轉向而擴大其基本盤。
再者，退休改革是他第一任的未竟之業，是他第二任的起手式。如果改革不能繼續推動，他才上任馬上就要進入跛腳狀態；後續就什麼也做不成了。作為拿破崙後最年輕的國家元首，總統任期改革後二十年來第一個連任成功的總統，他當然有歷史定位的考量。在歷史定位的考量下，他不可能為達目的而不擇手段，也不可能完全不顧憲政框架與民主法治的基本價值。為成就其歷史定位，他很清楚：要嘛成為改革的英雄，要嘛一事無成！
回顧歷史，當戴高樂總統於1960年代打算發展核武時，過半的法國人反對核武計畫。當法國擁有正式核武打擊力量時，仍有43%對37%法國人認為法國核武有能力保衛國家安全與維護國家獨立。在1964年戴高樂政府率先承認共產中國，1966年戴高樂訪問莫斯科，簽訂雙邊經貿協議，並建立兩國熱線。戴高樂不斷強調法國應在美蘇兩強之外走獨立自主的第三條路，不要成為兩強的附庸。在1968年1月的民調中，34%對33%的法國人認為法國有能力在政治上獨立，42%對28%的法國人認為法國無法軍事獨立，47%對26%的法國人認為法國無法經濟獨立。總之，對於戴高樂獨立自主的外交政策，並沒有獲得當時多數法國人的支持。戴高樂旋即在1968年的社運與參議院改革公投失敗後請辭下台的結果，也就不會太意外。
由於燕雀焉知鴻鵠之志，英雄難免孤獨。馬克宏一上台就因提高燃油稅的政策，引發黃背心運動，全國處處烽火，他未曾畏懼退縮。後再因退休改革爭議，街頭抗爭纏鬥至今。其戰略自主的主張，又引發部分西方盟友的撻伐。馬克宏想延續法國獨立自主的第三條路，以及堅持內政改革的理想，最終是否會像戴高樂一樣，在改革公投失敗後高傲地主動去職？迄今尚難逆料！
＊作者為教育工作者，本文原刊《奔騰思潮》，授權轉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