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報復並不是我們的目的，我們也不僅是尋求正義的懲罰。我們請求法庭藉由國際的刑事舉措，來肯定人類無論其種族或信仰，都有權利生活在和平與尊嚴之中。這個案子是我們對法律的人性祈求。」
——班傑明・費倫茨（Benjamin Ferencz）
那年他才27歲，首度以檢察官身分站上法庭。他先前沒有任何法庭實戰經驗，卻扛起一樁號稱「人類司法史上最大規模謀殺案」，24名被告都是納粹德國軍官，「被害人」多達200萬人。
這個月7日，「最後一位紐倫堡檢察官」費倫茨（Benjamin Ferencz）在美國佛羅里達州與世長辭，享壽103歲。費倫茨不僅為揭發納粹德國戰爭罪行做出巨大貢獻，更在戰後70多年孜孜矻矻，推動成立國際刑事法院（International Criminal Court），繼續聲討滅絕種族、危害人類、戰爭、侵略等罪行。就捍衛普世價值、伸張人類正義而言，費倫茨已然留名青史。
其實老人家離去之前，還心心念念目前正在歐洲大陸進行的一場大規模戰爭與人道罪行——俄羅斯侵略烏克蘭戰爭。ICC最新起訴的被告，也正是召喚希特勒（Adolf Hitler）幽靈的俄羅斯總統普京（Vladimir Putin）。
費倫茨誕生於兩次世界大戰之間，一生隨著大時代跌宕周旋，似乎注定要成為傳奇人物。他的出生地外西凡尼亞（Transylvania）原本是匈牙利領土，被割讓給羅馬尼亞之後，當地猶太人——包括費倫茨一家人——處境日益艱難（歐洲——尤其東歐——迫害猶太人歷史悠久，到納粹德國登峰造極），於是費倫茨的父親做了一個勇敢的決定：舉家移民新大陸。
當時費倫茨還不滿周歲，一家人落腳紐約市曼哈頓（Manhattan）以貧窮、犯罪出名的「地獄廚房」（Hell's Kitchen）街區，辛苦謀生。費倫茨上小學時一句英語都不會說，但他天資聰穎，很快就在學業上嶄露頭角，從紐約市立學院（CCNY）畢業時拿到哈佛法學院（Harvard Law School）獎學金，入學後鑽研的主題不是別的，正是戰爭罪行。
1941年12月7日珍珠港事件（Attack on Pearl Harbor）爆發，費倫茨像許多熱血同學一樣投筆從戎，但因為個頭太小（身高只有150公分）而被軍方拒收，只能回頭完成哈佛學業。1943年，他終於如願加入美國陸軍，隔年開赴歐洲戰場，隨大軍登陸諾曼第（Normandy），參與慘烈的突出部之役（Battle of the Bulge）。
1945年因緣際會，費倫茨被調到美軍一代名將巴頓（General George S. Patton）麾下第三軍團（Third Army）總部，加入一個負責調查戰爭罪行的新設單位，前往幾處美軍解放的納粹集中營蒐集事證，包括曾經關押28萬人、殘殺近5萬7000人的布痕瓦爾德集中營（KZ Buchenwald），親身經歷何謂「人間地獄」。
他如此描述集中營裡的倖存者：「衰弱無助，骨瘦如柴，罹患痢疾、傷寒、肺結核、肺炎等各種疾病，躺在布滿蝨子的臥鋪上嘔吐，或者就躺在地上，用可憐巴巴的眼神求助。」費倫茨本身也是猶太人，數十年後回憶當時，依然會眼眶泛淚。
那年耶誕節，費倫茨從軍中退役，回到紐約，迎娶青梅竹馬戀人葛楚德（Gertrude Fried，兩人結褵73年），準備進軍司法界。但是他的平民生活才剛開始就戛然而止，美國軍方徵召他以「軍事檢察官」身分重返德國，投入歷史性的紐倫堡大審（Nuremberg trials），嚴格來講是「紐倫堡後續審判」（Subsequent Nuremberg trials）。費倫茨慨然應命，重返德國。
紐倫堡大審是近代史的一個分水嶺時刻，世人首度以「國際法庭」的形式審判犯下戰爭罪行與危害人類罪行的國家領導階層，從此「戰犯必須受審」的觀念逐漸深入人心。
費倫茨雖然是「菜鳥檢察官」，但他負責起訴的「別動隊審判」（Einsatzgruppen trial）非同小可。別動隊隸屬於黨衛隊（SS），跟隨德意志國防軍（Wehrmacht）行動，專門執行大規模處決任務，指揮官是納粹人魔希姆萊（Heinrich Himmler）。雖然員額「只有」3000人左右，但別動隊效率超高，在二戰期間處決近200萬名猶太人、羅姆人（Romani，舊稱吉普賽人）與各種「第三帝國（Third Reich）的敵人」。1941年9月的娘子谷（Babi Yar）大屠殺，別動隊只花了兩天時間就處決逾3萬3000名猶太人。娘子谷位於烏克蘭首都基輔（Kyiv）附近，如今正見證俄羅斯屠殺烏克蘭軍民。
大審在1947年9月底登場，24名被告都是別動隊軍官，費倫茨針對他們的恐怖罪行蒐集了極為詳實的紀錄資料，人事時地物一覽無遺（也多虧了納粹黨人的「敬業精神」），因此儘管號稱「司法史上最大規模謀殺案」，卻根本不需傳訊證人。
1948年4月10日大審落幕，24名被告除了一人自殺、一人病重無法受審，其餘全部有罪定讞，14人被判死刑（儘管費倫茨並未求處死刑），4人遭絞刑處決。費倫茨有感而發：「我們對於以法治保護人性的懇求，得到了堅定的回應。」
費倫茨在德國一待就是10年，4個孩子都在當地出生，這段時間並協助西德政府與社會推進轉型正義。1956年，他回到紐約，與紐倫堡大審首席檢察官泰勒（Telford Taylor）合夥開設法律事務所。但戰爭與戰爭罪行對他影響太深，他很快就將心力轉移到倡議成立一個「常設的國際刑事法院」，堅信遏阻戰爭、防範戰爭罪行的不二法門就是法律的體制與行動，簡而言之：「要法律不要戰爭」（Law, Not War）。
2002年7月1日，82歲的費倫茨夢想成真，國際刑事法院（ICC）在荷蘭海牙（The Hague）成立，至今辦過的大案包括阿富汗、中非共和國、象牙海岸、蘇丹、剛果民主共和國、肯亞、利比亞、烏干達、緬甸、巴勒斯坦、委內瑞拉等國。
ICC在這20年間只起訴了52人，30人已定讞，其中只有9人遭判有罪並入獄服刑。此外，做為ICC基礎的《羅馬規約》（Rome Statute）雖有123個國家批准或加入，但最關鍵的美國並不在其中（與俄羅斯、中國、北韓、敘利亞、伊朗等國家同列），川普（Donald Trump）總統任內甚至對ICC的法官與檢察官祭出制裁（與美軍被指控在阿富汗犯下戰爭罪行有關），簡直喪心病狂。
這是費倫茨最大的遺憾之一，他也深知ICC常有鞭長莫及之歎。以進行中的俄烏戰爭為例，想要將普京等「戰犯」繩之以法，幾乎是絕無可能。但費倫茨每當被問起類似問題時，總是回答：「絕不放棄！」
這位老先生親身經歷、親眼見識過人類歷史最邪惡、恐怖的場景，卻能夠將痛苦經驗轉化為堅定的行動決心，而且始終保持積極樂觀的心態，相信世界可以更美好。
這正是費倫茨偉大的地方。但我們也不能忘記他的警告：「如果世人無法全心全力建構出一套有效力的國際法，那麼有朝一日，讓納粹大屠殺（Holocaust）得以發生的殘酷心態很可能會摧毀整個人類。」
＊作者為資深媒體人，專業譯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