餐桌上的田野實踐:《神父住海邊》選摘

2022-11-04 05: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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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父。(示意圖)

神父。(示意圖)

……「可洛」(koro),一種淺白色的蛆,常常大量出現在某些腐爛中的樹幹裡面。吃這種「可洛」蛆受到白人恥笑以後,印第安人加以否認,不會承認喜歡吃這種蛆。但你只要走進森林裡面就可找到潘埃諾(pinheiro)的遺痕,二、三十米高的樹被風暴打倒,後來被砍成片斷,成一堆殘骸。把大樹屍解的是找「卡洛」蛆的人。如果你突然到一間印第安人的屋子去,你可能會瞥見一碗的珍味蛆蠕來蠕去,但馬上就被藏起來。情形既是如此,要想參與一場尋找可洛蛆的活動便很不容易。你得像陰謀者一樣作長遠的計劃。有個發燒的印第安人,整個被暫時遺棄的村落就剩他一個人,似乎是好下手的對象。我們把斧頭放在他手上,搖撼他,推擠他。但毫無用處,他似乎不知道我們要他幹什麼。想著我們可能又要失敗一次,我們便拿出最後的說辭:我們想吃些可洛蛆。我們成功地把這個可憐的犧牲者拉到一棵樹幹旁邊。他只砍了一斧,就使樹幹深處數以千計的小空格暴露無遺。在每個格子裡面都有一個胖胖的、乳白色的生物,頗像蠶。我得守諾言。那印第安人面無表情地看著我把我的收穫物斷頭;從蛆的身軀噴出一種白色的肥性物質,我遲疑一陣以後終於加以嘗試;它具有黃油的稠厚和細緻,味道像椰子汁。――《憂鬱的熱帶》,李維史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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優游於人類學、民族學天地的研究者,往往也是勇敢的「吃客」,樂於擁抱陌生的餐桌,勇於品嘗陌生的食物,過了食物這一關才算貼近一個民族。就像李維史陀初到巴西,把吞下「可洛」蟲當成「成年禮」(initiation),「可以真正去探險了。」

對於李維史陀的田野飲食初體驗,裴德神父是否耳聞,是否因此受到啟發,我們無從得知,不過身為一名民族學家,他確實貫徹了餐桌上的人類學田野守則,贏得AMIS的讚嘆,或驚訝。

AMIS是出了名的「食草族」,如果開設一門「食用/實用野菜」課程,最佳講師非AMIS莫屬。他們是一支對吃以及與吃相關的想法、器具和技術擁有傑出理解和實踐的民族,除了植物,對於肉類、海鮮還有介於葷素之間不好分類的「食材」,AMIS擁有一套萬能整治法。從前,吃不完的生鮮用鹽巴醃起來,稱為siraw,兩山之間縱谷地帶的族人醃菜醃豬肉豬皮內臟……,濱海的族人醃魚肉魚卵魚腸貝類……,萬物皆可醃,醃什麼都不奇怪。

身為一個近乎百分百的AMIS,裴德神父酷愛siraw。他將siraw譯成「la viande salée」,也就是「鹹肉」,十分忠實地傳達了siraw的基本材料與製法。不過,裴德神父品味非凡,不同一般,連土生土長的AMIS也甘拜下風。

Falahan說裴德神父非常好客,經常拿出好吃好喝的請大家享用。在各種珍物中他對siraw十分鍾情,尤其是以「山羌胃裡的東西」加上酒、鹽醃成的siraw,一般市面不太見不到,豬肉魚貝跟它比起來,簡直泛泛之物,就算歷練豐富的老AMIS可能也不太消受得了。有一次,幾位同鄉神父來到豐濱,久違地聚在一起吃飯,裴德神父拿出一隻玻璃罐,向著席間高高舉起,得意地說:「你們看,我有這個。」惹得眾神父又是大叫又是大笑。

有一次,裴德神父為Lo’oh等人安排「siraw極品宴」,讓大家嘗了材料相似的另一種版本,那是一次令Lo’oh畢生不忘的初體驗。

裴德神父常常收到善意的饋贈,有時候是白米,有時候是山肉,海邊來的朋友通常帶來海產。他非常喜歡山產,特別是siraw,但最愛的不是一般醃肉,而是內臟,準確地講是腸子裡的糊狀物。「有夠臭啦。」事隔多年,Lo’oh彷彿還聞得到那一罐飛鼠腸子siraw的沖天異味。「哇――味道太重了,房子另一頭就聞到了。」裴德神父最喜歡的就是這一款用Lo’oh所謂的「飛鼠大便」醃成的siraw,顏色像潮濕牆角的青苔,帶點黃褐,軟軟爛爛像海苔醬。

那一天,一群人一起吃飯,他們一致懇求不要把「那個」拿出來。裴德神父作勢斥責:「懂什麼?極品,這是真正的極品。」大家圍著餐桌,裴德神父一臉喜孜孜,其餘人等無不掩鼻皺眉,差不多到了食慾盡喪全無胃口的崩潰邊緣。

裴德神父依例帶領禱告:「天主降福我等,暨所將受於主普施之惠。為我等主耶穌基利斯督。阿孟。」接著他貼心地桌邊服務起來,把非葷非素的飛鼠消化物半成品siraw舀進每一隻碗,一碗一小匙,狀甚珍貴。一小球墨綠色膏狀物蹲在晶亮亮的白飯頂上,看著秀氣清雅,氣味卻一點也不相稱。

「開動。」神父一聲令下。

「誰吃得下去啊?」沒有人知道該怎麼下手,只好挑揀看起來未受「汙染」的「淨土」,勉強動起筷子。「大家都挑邊邊的飯,盡量不去碰到那個東西。」可惜再怎麼小心也是徒勞,濃厚的山野氣息受到米飯微微熱氣的蒸騰,早趁著眾人遲疑的那一瞬間瀰漫開來。

令人吃驚的怪事來了。避之唯恐不及的飛鼠siraw一入口,瞬間引爆不可思議的化學反應,Lo’oh說:「很臭,可是吃下去怎麼會……很甜哪……」唇齒驚魂未定,陣陣甘甜卻洋溢其中,或許類似玉里臭豆腐歐洲乳酪,不過感受一定更強烈。

「帶鹹味,帶臭味,特別的氣味,動物的味道……不錯啊,好吃。」Lo’oh說,有人本來不喜歡吃飯,配上神父大方共享的珍饈,轉眼扒光,還想再來一碗,卻遭到拒絕:「沒有了,沒有了,一人一匙。」有時候神父一個人吃飯,一大碗白飯,兩匙siraw,拿筷子「攪啊――」(Lo’oh語),似乎在示範標準食用法,完全不理會旁人怎麼看那一碗有如嬰兒輔食的「siraw拌飯」。

裴德神父在花蓮東海岸AMIS部落贏得的敬意,有一部分恐怕來自這一股對AMIS古老飲食傳統的喜好。如果李維史陀想方設法一嘗肥碩的蛆蟲是一次史詩等級的田野飲食示範,那麼長期住在部落的裴德神父,顯然就在平凡的日常生活裡實踐了人類學的餐桌田野守則。

李維史陀初嘗「可洛」蟲那一刻,與印第安人彼此凝視的位置就調換了,他變成被觀察的對象,甚至只是一個對印地安人的食物無知的人,那個喝醉了的印地安人無疑擁有更多關於「可洛」蟲的知識。藉著這個親身經歷,李維史陀想要告訴我們的或許是,只有摒棄優越的、掌握文明的特權階級般的目光,才能真正走進一個地方或一個文明。

儘管難以追溯,卻不妨礙我們大膽推斷裴德神父老早過了那一關,他樂於享用的特定傳統食物,可能連族人也不吃了,這再度扭轉了像他這樣一個外來者與AMIS之間的「權力結構」――可想而知,裴德神父不太可能使用這樣的字眼――他是一個受到崇仰的福音傳遞者,一個以AMIS為研究對象的人類學家,更重要的是,經過長年相處相融,裴德神父被視為部落耆老,擁有許多關於AMIS的知識和經驗,使他成為受諮詢的對象。

初入田野的李維史陀在當地人面前活吞蛆蟲,促使自己脫下「有色眼鏡」。長居部落的裴德神父喜愛「極品siraw」,半強迫地要求Lo’oh等人嘗嘗老祖宗的味道,像老少間的教導傳承。這一次,脫下「有色眼鏡」的,反而是面對外來者的在地族人了。

《神父住海邊》立體書封(蔚藍文化)
《神父住海邊》立體書封(蔚藍文化)

*作者為文字工作者,本文選自作者新著《神父住海邊——裴德與AMIS的故事》(蔚藍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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