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正方專文:我們差一點就反攻大陸了

2022-09-02 05: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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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年戰鬥營會辦到金門。(資料照)

早年戰鬥營會辦到金門。(資料照)

一九五五年暑假,我參加了青年反共救國團主辦的第二屆「金門戰鬥營」。戰鬥營為期三週,實際活動十四天,金門是戰地,只有軍用船隻往來,每次調度行駛至少需三四天的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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頭一次出遠門,帶著簡單行李,清晨搭北上基隆的列車,車廂裡擠滿了人,買的當然是普通票,沒有座位,只能在車門附近靠立。天氣悶熱,兩腿發痠,就出了車廂蹲在車門外,呆望著連結兩車廂的「詹天佑」,它像兩隻緊握住的手,據說是滿清末年第一批公費赴美留學生詹天佑發明的。

辦好報到手續,一群年輕人在碼頭上等船。我們登上一艘大型登陸艦,安排住在最底層的船艙角落,有一排排的雙層床。啟航後大家在甲板上看逐漸遠去的基隆港。艦上的士官長告訴我們:

「這是海軍最大的登陸艦,載重三千噸,船底是平的,可以開上沙灘,打開艙門,坦克車、軍車就直接衝出去展開戰鬥了。因為船底平,遇上風浪它搖晃得比較厲害,同學們會暈船嗎?」

一路駛向澎湖,風平浪靜,有部分同學下船去澎湖戰鬥營報到。這艘巨型登陸艦繼續往金門前行,陡然風浪大起,船身暴起暴落,暈船的同學太多了,有的平躺在鋪位上也會吐酸水。

抵達金門料羅灣,艦長說金門是前線,一切注意安全,同學們的動作要快,像搶灘登陸那樣。登陸艦的大艙門緩緩打開,我們列好隊伍,提著隨身行李,一聲令下,大家興奮地衝出艙門;那裡曉得海水深及腰際,要把行李舉在頭上,一步一步涉水上岸,完全沒有衝鋒陷陣的英雄氣魄。

參加戰鬥營的有大專學生、高中生、社會青年,共一百多人。每人發給全套軍服,包括綠色軍帽、軍衣褲、內衣褲、襪子、土球鞋、鋁飯碗、漱口杯子等。就住在金門中學的幾間教室內,打地鋪,一間教室睡三十多人。第二天人人歡欣無比,都領到一支M1半自動外型特別屌的卡賓槍,但是不發子彈。

戰鬥營指揮官是筆名公孫嬿(查顯琳)的帥哥軍中作家,官拜陸軍中校;查指揮官的口才好,講一口標準國語,他告訴我們:槍是軍人的第二生命,必須要徹底了解你隨身帶著的這支槍,今天第一堂課就是教大家如何愛護、保養、清膛、拆卸、組裝卡賓槍;你的第二生命太重要了。

學員們在學校都曾接受過軍訓,右肩揹上卡賓槍,裝模作樣地做隊伍排列、齊步走、左右轉什麼的都還過得去。戰鬥營沒有安排基本軍事操練,每天多是參觀活動;去了太武山頂心戰中心,戰鬥營的兩位女學員客串喊話,廣播大喇叭傳送到對岸廈門。

通訊中心有現代化的無線通訊設備,分成好幾組在不同的地點遠距離通話,其實只有幾百公尺遠,共用一個通話頻道,大家搶著講話,規矩是:通話必須簡單扼要,結束前要自報姓名,然後說一聲Roger,鬆開按鈕將頻道讓出來。大家對這個遊戲的興趣很濃,玩起來不肯罷手,當然在這場無線通訊的對話中,每個人都在胡說八道,搞笑逗趣,樂不可支。

我們不斷向指揮官提議來一次卡賓槍實彈射擊,扛著這支可愛的「第二生命」走來走去,也該開開張,放幾槍聽聽聲音才對得起它吧!查顯琳指揮官搖頭,說這事要上級同意才行。查指揮官為我們爭取到一場戰地演習,滿夠刺激的。

小山頭上架了一支重機槍,朝著前面的一座山坡掃射,中間是塊平地,建了半人高的一片鐵絲網。我們一個一個的戴著鋼盔,端著卡賓槍,以手肘和膝蓋著力,在鐵絲網下快速爬行約五、六十公尺,臀部要盡量壓低,若是褲子被鐵絲網勾住,情況就很尷尬了。頭頂上的機關槍聲急切,子彈颼颼的在頭頂上穿過,一直爬到鐵絲網盡頭的戰壕裡,灰頭土臉,全身濕透,彷彿是親身經歷了一次砲火飛揚的戰場。

我是頭一批爬到目的地的學員,坐在小山頭後方觀看其他學員爬行;有好幾位嬌滴滴的女學員,被嚇到低著頭不敢看前面,擦拭眼淚進退不得,真的叫人疼惜。再仔細觀察,發現那挺機關槍的發射角度略略朝上,落彈點多在對面山坡的高處,完全不會射擊到爬行中的我們,只是子彈劃空的呼嘯聲滿嚇人的。

女學員們適應戰鬥的能力,確實比較弱,可是她們好幾位的歌喉,在金門迷倒了不知多少阿兵哥。經常參訪某個部隊的駐防地,接受熱情招待,臨別時戰鬥營表演幾個節目答謝,最叫座的就是我們的女學員高歌數曲,次次風靡全場。

我們戰鬥營有位鄒大姐,擅長唱藝術歌曲,如〈海韻〉、〈天倫歌〉,她真的很有功力。但是最吸引人的是一位名唯美的女學員,她唱的流行歌曲特別有股子騷勁。唯美每次的壓軸曲子一定是〈我要嫁給當兵的〉,只要她宣布了這首曲名,全場阿兵哥立即轟動尖叫起來。

但是最叫座的一首歌是〈我要你的愛〉,她開始嗲聲嗲氣的唱:我——,觀眾跟著唱:我——,接著來的是:我要——,觀眾再隨著響起:我要——,我要你——,我要你的——,唱到這個地方總會有個粗獷的四川男中音大吼:「格老子的你要我的啥子東西我都給妳!」

現場情緒沸騰不已。

豈止是金門的阿兵哥迷戀唯美,戰鬥營裡的男學員那個不對她產生非非之想?但是我獨鍾情一位綽號「小妹」的女學員,她身材嬌小,穿著大一號的軍裝,頭頂大鋼盔,掩不住她的眉目清秀,笑起來特別誘人。念和尚學校的我,缺乏與異性交往的經驗,不對,連與女孩子交談的次數也不多。鼓足勇氣找機會同她攀談,知道她是台中女中的高二學生,該怎麼深入建立感情?門兒都沒有。我只會自說自話的在那兒講些破笑話,小妹好像聽得很開心,有時候會縱情大笑起來,前仰後合的模樣真迷人。

某個夜晚我們獲得緊急命令,全體戰鬥營分成若干小隊,去金門海岸各哨崗偕同戰士守夜。興奮無比,我被分配到海邊的一個小戰壕裡,當然還有一位正規士官陪同。

我們輪流守望,注意眼前的海面,不能走神,看到有不尋常的動靜,馬上搖電話告知總部。什麼是不尋常的動靜?老士官解釋了許多,我還是看不出個所以然來。

要記住「口令」;那是夜間通行用的一句祕密話,站崗的時候看見有人走來,先得問他口令,答不上來的就開槍!口令只有自己人知道,每天晚上會傳下來新的口令,而且隨時會改變,千萬要記好。

一晚平靜無事。天矇矇亮,看見一堆人影在海灘上慢慢走過來。我走出戰壕,雙手以標準姿勢握著卡賓槍(槍膛內並無子彈),向來人大聲喝叫:「口令!」

他們根本不理,繼續朝前走過來,我連喝了數聲。走在最前面的是戰鬥營營長,他低聲對我說:「司令官查夜來了,你叫什麼口令呀!」

數十人擁簇著一位身材粗壯的年長軍官,他是金門防衛司令劉玉章將軍。

戰鬥營還安排了一次超級棒的活動:我們乘小型登陸艇出海。指揮官事先講解:這種小型登陸艇,每艘可以乘坐約十名全副配備的士兵,它的體積小速度快,衝上岸之後,小股兵力迅速登陸,無法阻擋。歐洲諾曼第的登陸戰役,就靠這種小登陸艇發揮了關鍵性的作用。

是日天氣晴朗,十多艘登陸艇前後呼應,浩浩蕩蕩乘風破浪,同時朝著廈門方向前進,我們異常興奮,在登陸艇內或站或坐,觀望海景,輕鬆談笑。登陸艇群當然不能真正開到廈門登陸,行駛到某特定海域,一齊做一百八十度的迴轉,返回出發地。前面幾艘登陸艇挺帥氣的繞了個半圈,揚起來丈餘高的浪花,但是我們的登陸艇還一直往前行。

繼續走了一陣子,我感覺到不對勁,湊過去聽駕駛士官同他的副駕駛講話,兩人緊張的交談,都說著一口四川話。駕駛說:

「龜兒子的這個駕駛盤又失靈,快點打開下邊的小艙門,又是那個齒輪卡住囉!」

副駕駛用扳手轉開小艙門的螺絲,螺絲生鏽轉動費力,有幾個螺絲根本不為所動,登陸艇逕自朝著廈門開去。駕駛士官使勁轉動駕駛盤,卻不能左右它分毫。駕駛士官著急地大聲喊:

「你給我快點打開小艙門好不好,這樣往前走我們是要反攻大陸嗎?」

聲音太大,全船的人都聽到了,大家同時朝前看,我們確實距離廈門愈來愈近,互相交換眼神,個個神情緊張。滿頭大汗的副駕駛,抬起頭來怒吼:

「格老子的哪個要同你反攻大陸,先把馬達停下來,你老子我再來慢慢修理這個老爛逼。」

一語驚醒,駕駛立即熄火,平底的小型登陸艇失去動力,在海上有如一隻舢舨,驚濤駭浪做高幅度的上下起伏,海水不斷的打進艇內,十幾個戰鬥營學員全身濕透。由不得的緊張起來,我們面色凝重,低聲竊竊私語:

「要是真的漂到那邊,一身軍服拿著卡賓槍,人家會怎麼樣?」

「我們的槍裡沒子彈……」

「可是人家怎麼知道呀?」

「這樣在海上漂著,成了那邊砲兵的活靶子……」

副駕駛的頭鑽進了小艙門,悶聲悶氣的從裡面喊叫:

「駕駛盤同我向右轉一下子,向右向右,不是向左,日你的先人,怎麼左右分不清的!」

「你媽媽同我睡的時候,她的臭逼是在我的左邊還是右邊,到現在也沒有搞得清楚!」

二位駕駛員互相辱罵了一陣子,方向盤修好了,然後聽見引擎呼隆隆的重新啟動,登陸艇動力十足仰起船頭朝前挺進,迅速地做了一百八十度的迴轉,全力衝向金門。靠近碼頭了,查營長焦急地迎過來,他問駕駛員:

「你們到哪裡去了?」

「我們差一點點就反攻大陸囉!」

好時光留不住,兩個星期的戰鬥營匆匆過去,臨別時有數不清的不捨。去金門縣城照相館拍軍裝照,洗出好多張來互相贈送。美麗的「小妹同志」送給我她的鋼盔照,笑得很甜。翻過照片來看題字,登時洩光了氣;她寫著:「方正同志」。名字都不對,喜歡她的男生太多了,我還沒掛上號。

《調笑如昔一少年》立體書封。(印刻出版)
《調笑如昔一少年》立體書封。(印刻出版)

*作者王正方,電機工程博士學位。在美國任IBM、NCR研究員、工程師,喬治梅森大學(George Mason University)工程教授。中年轉行電影事業,退休後專事寫作。本文選自作者回憶錄第二部《調笑如昔一少年》(印刻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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