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年專文:詩人寫不出痛感 是不道德的

2015-03-16 05: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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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搖搖晃晃的人間》是腦性痲痺的女詩人余秀華在台灣出版的第一本詩集。(取自有河BOOK686)

《搖搖晃晃的人間》是腦性痲痺的女詩人余秀華在台灣出版的第一本詩集。(取自有河BOOK686)

〈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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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秀華一直想感謝我。

來北京參加朗誦會的時候,提了一些雞蛋。

〈二〉

這年頭,一個詩人寫不出痛感,我認為是不道德的。

「喜歡余秀華的詩,因為我也是農村長大的,因為也曾不管不顧,也曾痛徹心扉,也被世俗抓住頭髮在牆上磕。更重要的是,她的詩,放在中國女詩人的詩歌中,就像把殺人犯放在一群大家閨秀裡一樣醒目—別人都穿戴整齊、塗著脂粉、噴著香水,白紙黑字,聞不出一點汗味,唯獨她煙燻火燎、泥沙俱下,字與字之間,還有明顯的血污。」

在編後記《詩歌,是人間的藥》中,我這樣寫道:

「人間有各種病症,所以人類才發明了詩歌。」

〈三〉

(余秀華從微博爆紅,當她在北京朗誦自己的詩的時候,全場感動。)

《我養的狗,叫小巫》,是我最喜歡的一首。

「我跛出院子的時候,它跟著/我們走過菜園,走過田埂,向北,去外婆家//我跌倒在田溝裡,它搖著尾巴/我伸手過去,它把我手上的血舔乾淨//……//我一聲不吭地吃飯/喊『小巫,小巫』,把一些肉塊丟給它/它搖著尾巴,快樂地叫著//他揪著我的頭髮,把我往牆上磕的時候/小巫不停地搖著尾巴/對於一個不怕疼的人,他無能為力//我們走到了外婆屋後/才想起,她已經死去多年//」

這種面無表情的敘事,讓我立馬想到雷平陽的名作《殺狗的過程》,雖然不動聲色,但紙上已風雷暗湧。「我們走到了外婆屋後/才想起,她已經死去多年//」結句看似閒筆,其實留的空間很大,這也是余詩高出一般敘事詩的地方—「我」已經沒有了魂,「我」連個傾訴的人都沒有了。

在人民大學的教室裡,余秀華搖搖晃晃地走上講台。她費了很大的勁才站穩,她口齒不清,她的手在顫抖,她的全身都在顫抖。當她讀到「他揪著我的頭髮,把我往牆上磕的時候/小巫不停地搖著尾巴/對於一個不怕疼的人,他無能為力」的時候,很多人落淚了。

頭磕在磚牆上的聲音,和心跳的聲音,其實很類似。

〈四〉

反覆地告訴余秀華,其實她應該感謝詩歌。或者說,我應該感謝她。

不是謙詞。她這樣的作者,讓編輯有了成就感和幸福感。

我非常害怕,老了沒有值得回憶的事情,打發那些沒人理會被人嫌棄的日子。

編輯余秀華的詩歌,無疑是很多年之後,可以在槐樹下,向我的孫女反覆吹噓的記憶。

〈五〉

辦公室不能睡午覺,下午一點多,往往是最疲倦的時候。

獨自在博客上百無聊賴地翻。

余秀華的詩,像一劑強心針,讓我精神陡增。我先給她留紙條,說「我是《詩刊》編輯,看了你的詩歌,想認識你,請加我的QQ」。沒等她回覆,便在她的博客裡選起來,一直弄到六點半。選完了,填稿籤:「一個無法勞作的腦癱患者,/卻有著常人莫及的語言天才,/不管不顧的愛,刻骨銘心的痛,/讓她的文字像飽壯的穀粒一樣,充滿重量和力量,/讓人對上天和女人,肅然起敬。」心情好的時候,寫稿籤,我會像寫詩一樣,分行排列。因為抑制不住激動,等不及例行的報稿日期,第二天就交了二審,並破例地說了一句話,「這是我看到的七○後女詩人中寫得最好的之一」。二審三審很快就通過了。因為當期來不及組織名家評論,領導吩咐寫一篇編後記,於是有了那篇抒情的《詩歌,是人間的藥》。

(剛開始,她一個字一個字,吃力的刻下她的詩。網路)

她加了我的QQ。開始還裝模作樣地告訴她,稿子有可能過,有可能不能過。後來,實在忍不住了,便告訴她:「你準備好紅吧。」那時候,她的詩歌還沒發表出來,她當然不會相信,但我相信。因為我知道,這個詩壇最缺少什麼。這個時代,缺少什麼。而她正是補這個缺的人。當然,我所說的紅,只不過是詩歌圈裡都知道有這麼一個人,根本沒想到她的影響力會超出詩歌圈之外。

雜誌出來後,同事彭敏又在《詩刊》博客上和《詩刊》微信平台推出,然後就是一波接一波的轉載潮。《詩刊》編輯部主任謝建平,覺得這樣一個寫詩者很不容易,於是策劃了以余秀華為主的五個底層寫作者的「日常生活,驚心動魄」朗誦會。其間,各個大媒體開始密集關注。

於是,余秀華真的紅了。

〈六〉

那些雞蛋讓我想到了王家衛的《東邪西毒》。

張學友主演的洪七,會為一籃子雞蛋殺人,還因此丟掉了一根手指。而張國榮演的歐陽鋒從來不會。所以歐陽鋒只是個殺手,而洪七成了大俠。俠客,拿起筆的時候,往往就是詩人。我也在底層默默地寫了十多年,知道一個詩人有多麼不容易。殺人我不在行,但可以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比如說,在寒風中接站,比如說,送她們轉地鐵,比如說請她們吃早餐,比如說盡力推廣她們的詩歌。

雞蛋,有時候很有象徵意義。

人們經常拿來跟石頭碰的,就是這東西。

〈七〉

幾千年來,詩歌在中國,有類似於宗教的教化作用。

屈原,陶淵明,李白,杜甫,蘇東坡,也成了全民族的偶像。可是,進入上世紀九○年代以後,這個民族開始疏遠詩歌。這當然與我們唯經濟、唯物、唯錢、唯快、唯新的時代潮流有關。詩人本身,也難辭其咎。海子的自殺,顧城的殺人,以及各種光怪陸離的詩歌行為層出不窮,讓詩人成了陰暗變態的代名詞,更加上詩歌的晦澀難懂,變成了讓人難以接近甚至反感的文體。何況還有下半身、梨花體、烏青體,一次又一次對詩歌的戲謔和嘲弄,以至於詩人一再邊緣化,以至於,在聊天中,有人敢承認自己賭博自慰甚至嫖娼,也不敢承認自己寫詩了。

(後來她學會了電腦,一個鍵一個鍵敲下她的詩,輕鬆多了。但那時從她家到網吧得走上一個小時的路程)

經濟發展了,物質滿足了,但幸福還沒有到來。人們在反思中發現,這個時代最缺少的不是糧食、石油、住房和錢,而是真誠的詩意。於是,在這個曾經以詩立國的國度裡,人們開始往回找尋詩意地棲居在大地上的能力。所以,余秀華走紅,有其偶然,也有其必然。是漢語成熟的必然結果,是中國新詩自發地回歸傳統、回歸現實、回歸大眾後必然的結果,是詩歌本身的走紅。我覺得作為詩人和詩歌從業者,都應該感謝她,她讓詩歌以一種比較有尊嚴的方式,重回到國人的生活中。她的詩歌讀者,應該感謝她。

甚至,這片土地,也應該感謝她。

—不長詩意的土地,怎麼好種菊花?埋骨頭?

〈八〉

我可能是第一個採訪她的,為了寫編後記。

電話裡,她的聲音雖然很大,但咬字不準,於是改作QQ聊天。她說自己寫字非常吃力,電腦打字好一些。生活在農村,不能幹活,但能走路,只是吊著膀子,姿勢怪異,表情也不太自然,所以,一出門就能收穫同情的目光。她的內心,沒有高牆、銅鎖和狗,甚至連一道籬笆都沒有,你可以輕易地就走進去,然後,可以放心大膽聊她的腦癱,聊她的丈夫和孩子,聊她的愛情觀,聊她的被打。她的智商不僅不低,反而很高,她還是省象棋隊的隊員。

「我相信死亡是公平的,」她笑道,「我相信我是幸福的。」

她的強大、她的力量、她的決絕與她的詩歌《我養的狗,叫小巫》裡展現的完全一致。

她的聲音很好聽,像剝了殼的青筍。

〈九〉

不再相信詩歌的教科書。

在詩歌一線的工作過程中,我看到了太多不一樣的東西。

新世紀以來,新詩正在改良。詩人們開始先繼承傳統,再借鑑西方,而不是先繼承西方,再借鑑傳統。從《詩經》到楚辭,到唐詩,宋詞,元曲,所沉澱下來的傳統,成了當今中國新詩的魂,這種融入到每一個中國人血液裡的類似於基因的物質,也是最能觸動中國人的內心的東西。不僅如此,詩人們還貼著生活去寫,貼著大地去寫,貼著內心去寫。正因為如此,新漢語到今天,才算真正成熟。其標誌就是去除了裝腔作勢的宣傳成分,去除了佶屈聱牙的歐化成分,終於和我們老百姓日常的說話吻合了。現在我們的詩歌語言,和我們酒醉時說的、做愛說的,完全是同一體系的。而以前的詩歌則是那種在大會上、舞台上、課堂上、聚光燈下說的話語體系,需要你衣冠楚楚地說,聲若洪鐘地說,隔靴搔癢地說。換句話說,現在的詩歌語言,能像酒醉後的朋友或者床上的愛人的對白一樣,親切,自然,真誠。這是一種完全從作者的內心裡來,能到讀者內心裡去的正宗的漢語。這也是余秀華詩歌感人的根本原因。

另外,因為詩歌的邊緣化,也從另一方面提升了詩歌的質量,堅持下來寫的,為名為利的因素就少很多,藝術的成分就自然地增加了。我們尊重古人,繼承古人,但不要迷信古人。我在詩歌一線的工作中發現,除了余秀華之外,還有宛西衙內,藍喉,邱籽,吉葡樂,西望長安,王單單,張二棍,唐果,傅蟄,李志勇,黃沙子,八零(有詩為證,可參見我的博客,《劉年薦詩給朋友》系列)。這些人同樣不被人所知,讀讀他們的詩歌就知道,這些名字都應該熠熠生輝的。然而,他們只是冰山一角,遠遠不是當下最有成就的。人生不幸詩家幸,我認為,近十年,中國的新詩成就,已經達到甚至超越了唐或者宋的十年。其實,這也很正常。我們的紙筆在進步,我們的發表管道在進步,我們的語言和思想在解放,我們的寫作人口在成百倍地增加,另外,還有全世界經典作品的技巧和經驗供我們借鑑與運用,且這片大地上從未缺少過天才。

我們正處於一個詩歌的黃金時代,但沒有人去認真感知這一點。

〈十〉

(她紅了,卻認為大家對她的關注很「不正常」,她說:管他東西南北風,姑奶奶我就是要寫詩。)

幾乎每一個用靈魂寫詩的、用生命寫詩的人,都是一個勇士。

他們所得甚少,所捨甚多。他們必須與世俗,與潮流,與生活,與金錢和權力,與虛榮和墮落,甚至要與親人和朋友戰鬥。余秀華,也不例外。

可以想像得到,村民會怎樣嘲笑她,甚至可能會欺負她和她的父母(在我們家鄉,兒子少的家庭是沒有話語權的)。可以想像,可能經常會有不懂事的學齡兒童,學她走路的樣子,說話的樣子,她可能氣極了,想去追打,沒走幾步,別人已經躥出了幾丈,當她撿起泥塊的時候,別人已不見了蹤影,當她扔出去的時候,自己身形不穩又跌倒在路上。她要餵兔子。她的一首詩中,還寫到她的兔子跑出來了,被一個無賴殺死,提著耳朵揚長而去。她毫無辦法。她的小巫,要勇敢一些,撲上前去,但被那人一腳踢出了很遠。

她拿起了詩歌做武器,但不是報復,不是自戕自棄,而是向命運和生活對她的不公,表示了輕蔑,她用詩歌傳遞給讀者,她那我行我素的真誠以及對生命的信念。

我覺得這是這個時代稀缺的東西,也是讓我對她充滿敬意的原因。

〈十一〉

謝建平私人掏錢請他們吃飯。

進入餐廳的時候,她的母親稍好一點,余秀華很緊張。

在我們一再的堅持下,她和她的母親,坐了餐桌的主位。

那個晚上,那裡是整個世界的核心。

(余秀華詩集《搖搖晃晃的人間》繁體版(右)由印刻文學出版)

*作者為《詩刊》余秀華組詩的責任編輯。本文選自余秀華詩集《搖搖晃晃的人間》代後記(印刻文學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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