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風者:林正弘教授憶往

2022-06-07 22: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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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灣哲學會首任會長林正弘教授。(胡儀婷攝)

台灣哲學會首任會長林正弘教授。(胡儀婷攝)

你是凋零的落葉嗎?不,我是御風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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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林正弘老師的眾多學生中,我可能是較特殊的一個。因為只有我膽敢對林老師那無可抵擋的笑話無動於衷。應該說我對老師的言談都絲毫不起反應!這可能是極少數讓老師感到挫折的地方?老師的確很努力地嘗試與我溝通,例如放大音量,把說話速度放到很慢很慢,調整嘴形等等。可是,我就是無法透過老師的嘴唇「看到」他那喉嚨深處發出的聲音,即使在多年的相處之後。據說,老師曾經半開玩笑地對其他人(是誰?我也搞不清楚了)抱怨說我對他不公平:有時可以聽懂別人的話,就是聽不懂他的話。

報告老師,我沒有對您不公平,我對很多人都是同等待遇。

如果你有一個聽不懂你說話的學生,你會怎麼指導他?

二十多年之後,我依然依稀記得在老師的研究室裡,低矮的茶几上攤著一本筆記本,老師屈著身體寫下對我論文初稿的問題和意見,由我口頭回答。每隔一段期間一次,直到完成博士論文。我因此在扉頁題詞把博士論文獻給他。

博士畢業後對未來茫無頭緒,在老師的推薦下拿青輔會(現已撤裁)的獎助到中正大學哲學所擔任博士後研究員(當時的所長是洪裕宏教授)。在這段期間,我把博士論文發展出來的觀念加上新資料寫成英文論文(並由同學方克濤 Chris Fraser編修),幸運被國際科學哲學一流期刊 Studies in History and Philosophy of Science 接受。這篇論文改變了我的學術命運,它也是我在2003年以助理教授的職位榮獲國科會傑出獎的論文。事後據老師透露,我之所以能少年得志是出於勞思光教授的大力推薦。我衷心感謝勞教授的慧眼,以及上述所提諸位貴人。提及這段往事只是想表達自己的幸運,對照著老師在青年時期的「壞運」(是的,我認為老師是一位壞運氣的人)。我何其有幸,有著老師與貴人們厚實臂膀的支持。

頑石也能發出笑聲?

1999年春天老師因長期用眼過度而罹患視網膜剝離症,在手術病榻復原之中,我也獲得東吳大學哲學系錄用,老師獲知訊息特別在病榻中打電話到我家道賀,並勉勵我好好把握機會。電話是我媽接聽的,她對我說:林老師這麼關心你,要懂得感恩。

後來問起老師手術後視力復原狀況,老師說:視力是沒有壞掉,只是有個後遺症,看東西會一分為二,他繼續說:不過,這也有個好處,可以把一個太太看成兩個。哄堂大笑。這是我第一次對老師的笑話同步共鳴。

醍醐灌頂、深不可測的功力

其實,跟大多數人不同的是,在進入台大哲學所之前,我並不識得林正弘的大名。他的著作對於當時少不更事的我來說,未免太難下嚥。當時心儀的另一位老師。開始哲學學徒生涯之後,學長問了我的研究方向,紛紛建議我要找林正弘指導。我找了雙指導(在當年的台大哲學所是流行),老師同意了。

我一直是個雜食性的動物,對於讀到的書籍狼吞虎嚥、囫圇吞棗。我把看到的一切都寫入碩士論文內,向老師端出了洋洋灑灑超過二十五萬字的「鉅作」,裡面包括弗列格、庫里克、奧斯丁、維根斯坦、孔恩、馬克思、詮釋學…老師皺了眉頭,問我:你的主題是什麼?那這誰誰誰和你的主題有什麼關係?我覺得很委屈,這些都是我花費心思的閲讀心得啊!是我個人的想法啊!難道哲學不應該陳述自己想法嗎?老師用了一個生動的比喻,對我而言是第一個醍醐灌頂:

寫論文像做菜。你應該端出一盤用適當材料煮出來的料理,不是把你所有的食材擺出來。

日後我多次轉述這個比喻給我的學生。

在我的學徒生涯中,常常被指責誤解或誤讀其他哲學家的思想。詮釋文本有一個「寬容理解」的原則:我們應該盡可能地把哲學家的文本詮釋成合理一致的主張,是可敬的對手,而不是一個可以輕易擊倒的稻草人。當時我對這個指責也感到很委屈:如果我們非得把對手的論點詮釋得合理一致,那不就無法批評任何人了嗎?老師回應:

看你的本事了。

又一個醍醐灌頂!

去年十月間,我北上出席傑出獎頒獎典禮,順道探望老師,也報告我的榮譽。老師已比平常虛弱許多,只能坐在椅子上。但一如往常,除了向我道賀之外,我們談著他的病情、學界事務、政治、疫情、當前我的研究狀況與計畫等等。也一如往常地我只能透過轉述來理解老師話中的訊息。我常在想,與他人不同,我與老師的溝通總是隔著一層,老師無法用他那深厚的巧手直接雕塑我,但是隔空發勁,他已經把狂放雜亂的我蒸薰成至少稱得上是「嚴謹學者」的樣貌,這份功力,何其深不可測?

有人能創造自己的幸福嗎?

回顧老師的生平,我覺得老師是個壞運氣的人。你看他童年時就要躲避空襲,開始教學生涯又建立好評之時卻遇到「台大哲學系事件」的無妄之災,快要四十歲了才能出國攻讀博士,四十七歲才拿到博士,出國時還得打工酬措生活費,六十歲正是哲學人最成熟的年紀卻患了視網膜剝離症,雖然沒有中斷學術研究,卻也大幅降低了能量,退休後不久得到癌症,原本是可以治癒的,也積極面對,卻又碰到百年一遇的大瘟疫,最後壞運到底,沒有成功逃出病毒的毒手。這樣的人生,要如何開朗樂觀?這樣的人生,如何談得上幸福?

以老師那樣壞運氣的人生,為什麼卻養成一個積極、開朗、樂觀的性格?並且感染給周遭的人?這不是簡單地喊喊「常保開朗樂觀心境」的口號就可以結帳。重點是「怎麼做到」?壞運的人、常遇逆境的人又要怎麼做到?

即使老師如此壞運,我仍然強烈地感覺老師的人生是幸福的:他成功的事業、他受眾學子親近愛戴的人際關係、他的美滿家庭、他的日常生活、他的性格與心境、以及最重要的他的思想。思想締造了性格與心境,心境與性格帶來了日常生活、美滿家庭、人際關係、與事業成功。可以說,他創造了自己的幸福,一個亞里斯多德意義上的幸福。

突然我想通了:這一點還是要從自己類似的經驗談起。

我不是像老師一樣常保開朗樂觀心境的人,我時而陰鬱、時而暴躁,但是,有些時候,我真切地感到自己的開心,在那一刻幸福感油然而生。當我在思考哲學問題和一團糾結的概念時,想通了,我很開心;當我在上課向學生講演自己研究的心得時,我很開心;當學生問出一個好問題,而我的解釋讓他們豁然貫通,我很開心;當我和研究所同學討論哲學時,自己觸類旁通或同學拋出有趣的觀念,實在很開心;這些是不是也是老師經常萌生的類似心境?

然而,積極樂觀開朗的性格或許只是一部分。可能更深層的原因在於老師思想中某種溫和實在論的信念:這個世界確實存在某些幽微隱晦的規律,它們藏得很深、難以掌握,但是並不是不可企及。追尋它們的過程是一種樂趣,它們只容許我們矇矓地勾勒大致的輪廓或形貌,卻不允許自己昭然若揭地顯現在眼前。當你在追蹤它們的軌跡時,你知道自己走上正確的道路。有一天你會是對的,但是,即使錯了也不必沮喪,因為讓你出錯就是它們本性的一部分。

概念像風一樣飄忽不定,真實也是。或許關鍵是:當一個御風者。

學生 陳瑞麟 敬悼

2022年6月7日

編按:長期在台大、中正、東吳等校任教的林正弘(1938-2022)為台灣哲學學會創會會長、國科會人文學研究中心首任主任、澄社創社成員,今年稍早不幸感染新冠病毒,並於6月3日辭世。林正弘被台灣哲學界尊為「台灣英美分析哲學巨擘、科學哲學先驅」,其所撰寫的《邏輯》一書是國內的權威邏輯教材,目前國內哲學界的邏輯、知識論、科學哲學與分析哲學教授更多半出自林正弘門下。本文作者陳瑞麟為中正大學哲學系講座教授,少年時因中耳炎切除聽骨幾乎失去全部聽力。原文發表於「哲學家林正弘教授紀念專頁」,照片由東吳大學哲學系前秘書胡儀婷女士拍攝。圖文皆獲作者同意授權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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