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寶寧專文:中華商場的誕生,一個現代性的想像方案

2022-04-14 05: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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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商場承載政府與市民共同擁有的現代化建築與都市想像之夢,累積無數市民記憶的建築物與地景。(維基百科)

中華商場承載政府與市民共同擁有的現代化建築與都市想像之夢,累積無數市民記憶的建築物與地景。(維基百科)

臺北中華商場的誕生意味著國民政府在戰後都市治理中,對現代性的想像。深究其創造過程,政策目的所欲傳達的價值在於,打造一個符合戰後首都現代化嶄新都市發展想像的新穎建築,同時兼具都市商業活動與居民安置的住宅機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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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其所在區位連結起前往臺北火車站的城市中心性,與西門町都市休閒商業機能的重要節點位置,加上所謂外省移民美食餐飲服務等因素,中華商場經由長時間的市民日常生活空間經驗,累積為充滿集體記憶與象徵符號的地點。其建築現代性的想像得以深植於市民的空間記憶中。 但仔細數來,其歷史僅有短短32年而已(1961-1992)。

這個承載政府與市民共同擁有的現代化建築與都市想像之夢,累積無數市民記憶的建築物與地景,最終在臺北城市發展一路向東的過程中,以刮除重寫的方式,置入了乾淨文明、綠蔭大道的新想像,留下無數散落的殘夢與未解的行政疏漏。

檢視中華商場誕生的過程,乃是為了剷除原本倉促建成、暫時性收容大量社會移民的臨時性建築群聚的政策結果。中華路鐵道側的棚攤從原本簡陋房舍,經過人民日常生活需要、當時的物質條件與經濟能力,共同醞釀出多樣文化軌跡匯聚的空間場域,充分展現常民生活軌跡。然而,這些生活軌跡放在臺灣戰後1960年代亟欲追求整齊、乾淨、理性、效率等現代化與城市化這兩種想像交集的歷史情境中,儼然成為阻礙社會進步的、破敗的,應該被剷除的「都市之瘤」。

都市景觀的破落,以及時有所聞交通、治安與都市防災的問題,中華路棚攤被冠上「中華路之瘤」,逐步在都市治理層面浮現「整治」的意見。(維基百科)
都市景觀的破落,以及時有所聞交通、治安與都市防災的問題,中華路棚攤被冠上「中華路之瘤」,逐步在都市治理層面浮現「整治」的意見。(維基百科)

藉由不斷強化棚攤區的負面特徵,建構出一股整體社會欲除之而後快的集體意識,以共同凝聚為當時追求臺灣現代化、都市化的進步城市想像措辭,建立起市民對自身「進化」為現代化市民意識形態的信仰。藉此,一方面以市民的認同來支撐市政府的都市政策與治理思維;另一方面,則將原本平民住宅的真實需求,悄然地轉化為當時都市化進程所急需的商業活動機能。原本的違建棚攤變身「耀眼壯麗」的中華商場,既解決了剷除城市之瘤的難題,也象徵了臺灣首善之都臺北市華麗轉身為一座現代化都市。

中華商場史前史

對大多數的市民集體記憶而言,「中華商場」與外省族群之間劃上等號,顯得是個先驗性的存在。然而,早在「中華商場」建築出現之前,這個地區所潛藏的前現代城市地景,乃是催生城市現代化想像的關鍵。

1945至1949年間陸續移入臺灣的移民人數持續增加。根據李筱峰教授的資料指出,終戰初,臺灣人口約為六百多萬人。從1946至1952年的七年間,增加約兩百萬人。其中,1949至1950年就湧入約一百萬人。這段期間不僅是戰後臺灣通貨膨脹最嚴重的階段,短時間內大量移入人口所需的城市基本建設完全無法支應,首當其衝的居住問題難以解決。

1945至1949年間的西門地區,歷經日人撤離、街道名稱改正、通貨膨脹、二二八事件、戒嚴令頒布等政治經濟層面的衝擊與轉變。但除了台人及中國大陸各省移民進住原日人居住的房屋外,都市街道景觀本身並無多大的變化。

街道景觀的巨大改變,是在1949年12月起大批中國各省移民遷入後才改變的。在龍冠海(1969)的研究指出,1949年遷入臺灣即有60萬人,後至1952年,每年均有30萬至37萬人陸續來到臺灣,臺北市人口已達54萬9,923人。面對這批百萬新移民的住房需求,公務機關人員直接分配入住部分日人留下的宿舍,軍人及軍眷除了進住部分日人眷舍外,另興建眷村方式配住;其餘則放任其自行搭建房舍(施欣辰,2008: 40)。

清領時的臺北城牆,加上原本的護城河整治後,構成日治時期的「西三線道」。西三線路在戰後街道名稱改正下改稱為「中華路」。為安置大量移入的軍民,當時的臺北市政府委託警民協會,在中華路既有的鐵道西側搭建一列、東側搭建兩列臨時住宅安置遷入的部分軍民。這些臨時住宅坐落於北門至小南門的中華路上,共計1,661間(黃大洲,2004: 7)。以竹片、鐵皮、木板為主要材料搭起棚架遮風避雨。當移民持續遷入,依其各自居住需求,以手邊能取得的材料,將原有空間加大增高,連建築間小巷都住滿人,形成當時人們心中的貧民違建區「棚攤」。

1949至1960年間,棚攤區接續日治時期的商業區位基礎逐漸發展出自己的商業活動,區域那包括日用雜貨店、各地鄉土風味料理店、香菸攤、擦皮鞋攤、愛國獎券店及跳蚤市場等(郭中端、堀込憲二,1995: 115-117),形成當時臺北最大的市集(施欣辰,2008: 44)與攤販區(黃大洲,2004: 7),為日後中華商場內的各種行業打下基礎。

中華商場立面圖。(資料照,徵信新聞報,1960年6月8日)
中華商場立面圖。(資料照,徵信新聞報,1960年6月8日)

在臺灣經濟處境仍處於戰後的艱困時期,棚攤區從居民日常生活延伸出來的商業機能,在來自中國大陸各省多樣文化的交會下,克難中自有其特色。然而,對臺灣這個正逐步面臨都市化發展趨勢的第三世界國家來說,都市基礎服務與公共設施完全不足的社會情境,再加上戰爭因素導致的大量人口社會移動現象,使得這個過於壅塞、充滿高度臨時性的居住區域,在都市生活與空間品質面臨許多危機,舉凡環境衛生狀況不佳、缺乏民生用水用電等基本設施外,更嚴重的威脅來自於火災與鐵路事故的公安事件頻傳。

針對在此居住面臨的各種困境,居民積極地尋求各種溝通管道,希望能得到市政部門的關切與介入,協助解決問題。曾經擔任臺北市長的黃大洲,在其著作中即提及,曾經在中國大陸時間打過游擊的軍人、司令官,甚至是擔任過父母官的文人,停留定居在此都變成尋常百姓,因苦無資源,只能以各種可能的方式,例如投書報端,以期問題可以解決(黃大洲,2004)。以1951年10月1日出現在聯合報的投書文字,可清晰感受到這樣的迫切問題。

編者先生賜鑒:

我們是住在中華路攤棚裡一群貧民,我們已失去人間溫暖,我們已被市政當局遺忘了。

編者先生,請您看看吧,那高低不平,臭水泥濘的道路,那淤塞的陰溝,那瀰漫著的烟灰和穢氣,哪一樣不使人噁心呢,這哪兒像人住的地方呢?

因為我們窮,所以連幾家合一盞的電燈,都被當局截斷了,這還不要緊,那麼樣長(住幾百家人家)的一條街,連一盞路燈都沒有,一到晚上,真是陰風蕭瑟,恍如隔世,見不到一點光明,這又哪兒像人住的地方呢?

編者先生,請您再看看吧,這小小的地方,從于禮被殺害起,至少婦上吊止一共死了多少人了(光是火車就輾死五、六個人)那一次又不是死得那麼慘!為什麼呢,市政當局不能說一點兒責任沒有。

編者先生,我們知道國家的困難我們絕不敢忘記我們國民應盡的義務和責任。不

過為了我們要能活下去,為了生存的最低條件,不能不大聲疾呼,請賢明當局予我們如下列最低限度的改善:(一)修鋪路面流通陰溝(全長不過二百公尺),(二)恢復供電,(三)加裝自來水管。

敝人等素仰貴報熱心社會,為民喉舌,用敢不辭瑣碎,縷陳先生,敬乞賜予刊出,籲請當局改善,則不啻再生矣。

中華路棚戶貧民上

事實上,這些臨時安置居民入住不到兩年便已經浮現許多居住上的困境。請願聲中,政府回應了這些問題。首先,針對衛生問題,臺北市原有公共廁所29處,在1951年11月後計劃再興建38處公共廁所供民眾使用。其次,在用水與照明方面,由於這些棚攤本身屬違章建築,並未接水電,當時居民為取得水電,「遂自理教公所接用公用水電至棚攤使用,棚攤隨處接滿水表電表,蔚為奇觀」。1952年1月,臺北市政府會同鐵路管理局決議,在中華路上,自成都路起至愛國西路口,裝設路燈作為治安防治與道路照明之用。私接水電另一個問題為容易引發火災。

搜尋1952年至1958年的報刊中,至少記錄了四起以上的火災,雖然居民組成自救隊,加強守望相助,卻仍然無法有效阻止火災。這些火災在櫛比相鄰的棚戶區中,經常釀成極大災禍。例如1952年2月的大火,一次燒毀攤棚20餘間,財物損失慘重。1958年的火災更是造成35家、將近兩百名居民無家可歸。此外,由於緊鄰鐵路平交道,跨越軌道遭火車輾斃的情況也所在多有。

都市景觀的破落,以及時有所聞交通、治安與都市防災的問題,中華路棚攤被冠上「中華路之瘤」,逐步在都市治理層面浮現「整治」的意見。從報紙來觀察輿論對「中華路之瘤」的討論,最早在1951年即曾經出現,一直到1956年左右,朝向「澈底整頓」的共識在都市政策上定調。

1951年聯合報的社論便曾經提出「為興建平民住宅」建言,主張市政府應該為這些臨時安置的社會移民提供基本的居住需求。此後陸續於1952年3月22日、1953年11月11日,都以社論提出如何妥適處理這些違章建築的建言。到了1955年,甚至提出了這樣的中華路違章建築區「有失國體」的論述。除了報紙社論外,前述火災、鐵道交通事故等社會新聞,逐漸導向要求市政府積極改善的輿論。1953年8月,市政府提出改善方案呈給省政府。但在改善計劃經過省政府確認定案之前,間歇浮現的社會事件,要求政府應積極作為的聲音持續出現,政府部門則是不斷積極表達攤棚區應予改善的態度意向。如1953年9月,當時的省政府警務處長陳仙洲和臺北市長吳三連,一起前往該地區視察環境,該地區警察局派出所雖整頓一新,但周邊的攤棚則有待整理。

從報紙報導中,可以略微窺見當時違建戶生活環境簡陋困窘。「目前的中華路違建房屋,有磚蓋瓦屋,也有竹蓬屋頂,更有竹蓬上加一些薄紅瓦再壓磚,形形色色,怪模怪樣,長長的一條街道,兩側擠著一千多戶又矮又低的房屋,難怪被人稱為臺北市的盲腸。那些房屋裡面又何嘗能夠令人滿意呢?白天是店堂做生意,晚間搭臨時鋪位為臥室,還是較差的廚房臥室共用,一家八口一張床的情形,也有存在的。店門一關,又少窗通氣,講衛生十萬八千里距離。」

政府部門對該地區應改善雖有明確意向,但在治理層次究竟應該如何處理,顯然尚未整合出具體可行、可操作與可負擔的方案。首要問題在於:是否有任何可使用的政策工具?經費的限制,居民對整建可能面臨遷徙移動的反動等等。這段期間各部門在公共政策層面的折衝,與棚攤區居民的協商成為左右該地區都市政策的各面向因素。例如政府部門嘗試以各種方法避免違建區不斷擴大,拒絕協助裝置任何給水設備成為其中的一種手段。憂心政府部門可能採取直接拆除迫遷方案,住戶聯合於1953年12月,提出環境衛生改善意見的集體陳情。

政府部門對該地區應改善雖有明確意向,但在治理層次究竟應該如何處理,顯然尚未整合出具體可行、可操作與可負擔的方案。(維基百科)
政府部門對該地區應改善雖有明確意向,但在治理層次究竟應該如何處理,顯然尚未整合出具體可行、可操作與可負擔的方案。(維基百科)

雖然省政府的政策始終朝向拆除的態度,並且持續強力敦促、甚至是限期要求臺北市政府辦理拆除工作。在居民的陳情與市政府考量對社會穩定、居民的就業安定與經濟安全等層面衝擊過大,從1953年臺北市政府提出改善方案,歷經省政府的積極主張,但一直到1956年底,省府、市府和居民之間,依然未能達成共識。1957年1月,在市議會的中介斡旋,棚攤住戶除提出免拆房屋之訴求,以及准予整修的主張,獲得市議會認可後,政策從原本的拆除轉向為整建。同年3月,臺北市議會促成臺北市政府提出九點整修辦法,此處所提及之九點整修辦法的結論包括:(一)高度,不分甲乙丙區,前排屋簷高度以4公尺半,後排屋簷高度為5公尺,沿鐵路的後牆高度由居民代表向鐵路局商洽決定。(二)建築材料以警察局整修計劃所規定的材料為原則。(三)招牌應整齊劃一。(四)分段修建,必要時由居民自行解決。(五)妨礙平交道交通的房屋應予拆除的地方,由警察工務兩局會同居民代表商洽決定。(六)現有廁所尚敷應用必需增加時,由居民自行決定。(七)開闢火巷,以利用原有火巷為原則。(八)其餘細節,由警察工務兩局及中華路代表等再行商討。(九)送市府辦理。

這個階段不以拆除而是准許民眾自行改建,形同讓違建就地合法,只不過這些違建是在特殊的歷史時空下,由政府容許而臨時搭建以安置大量移民。然而,到了1959年,當時的臺北市長黃啟瑞,改弦易轍將原本由民眾自行改建的方案,調整為市政府介入,由市長黃啟瑞會同市府各單位組成專案小組,研議整修辦法,並提出「房屋式樣必需設計得十分新穎,以壯觀瞻」的想法。同年3月,居民籌組中華路改建整修促進會,選出民間代表11人。到了4月,市府提出一樓平房與兩層樓房兩個方案,居民傾向兩層樓房之方案。4月18日居民代表提出採用鋼筋混凝土為建材的構想。最終,同年8月,市政府提出兩層鋼筋混凝土房屋的規劃方案。1959年8月,整建方案與政策方向確定。1959年10月14日,當時的總統蔣介石在「反共抗俄總動員會報」第63次會報中指示:「(中華路)應予徹底整頓。」(呂芳斌,1985:67;聯合報,1992年7月21日;黃大洲,2004: 9;施欣辰,2008: 42)。此發言形同支持政策拍板定案,以及後續執行面資源與人力的快速介入,讓日後的中華商場順利而如期地誕生。

《在建築與文化之間,我們設計》立體書封。(典藏藝術)
在建築與文化之間,我們設計》立體書封。(典藏藝術)

(本章未完。本文由典藏藝術出版授權發布,節錄自《在建築與文化之間,我們設計》一書,段落經編修,欲閱讀完整文章請參考本書。)

*作者為國立臺灣大學建築與城鄉研究所博士,現職為國立臺灣藝術大學藝術管理與文化政策研究所教授兼所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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