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啓勳讀史隨筆:萬木草堂回憶─功課簿+蓄德錄

2022-04-04 05: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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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啟勳。(網路圖片)

梁啟勳。(網路圖片)

 一八八九年,即光緒十五年己丑,康有為先生以布衣上書,請維新變法。清朝政府置之不理。康乃出京回廣州,自思孤掌難鳴,要有群眾基礎,乃可有成,就決定先從教育培養人才入手。當時有位陳千秋先生是學海堂的學生,學識廣博,已拜在康先生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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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啟超中舉後,考上學海堂正課生,在學海堂認識陳千秋,陳與梁談起康先生學問如何淵博,引梁與康相見。康梁二人相談甚融治,梁亦很佩服康的學識,也就拜康先生為師。由陳千秋與梁啟超二人援引各人的親戚朋友,直到有了二十多個學生,於一八九一年,即光緒十七年辛卯,在廣州長興里設立「萬木草堂」,開始講學。一八九三年遷移衛邊街,這時已發展有四十餘名學生。我本人就是一八九三年進萬木草堂學習的。一八九四年萬木草堂遷至廣府學宮,其時已有一百餘名學生了。

康先生講學的內容,是以孔學、佛學、宋明學(陸王心學)為體,以史學、西學為用。他講學重今文學,謂古文是劉歆所偽造,即如《春秋》,則尊《公》、《穀》而非《左傳》。當時,他對列強壓迫、世界情勢、漢唐政治、兩宋的政治都講。每論一學、論一事,必上下古今,以究其沿革得失,並引歐美事例以作比較證明。我們最感興趣的是先生所講的《學術源流》。《學術源流》是把儒、墨、法、道等所謂九流,以及漢代的考證學、宋代的理學等,歷舉其源流派別。又如文學中的書、畫、詩、詞等亦然。書法如晉之羲、獻;羲、獻以前如何成立;羲、獻以後如何變化;詩格如唐之李、杜;李、杜以前如何發展,李、杜以後如何變化;皆源源本本,列舉其綱要。每個月講三四次不等,先期貼上通告,「今日講《學術源流》」。先生對講《學識源流》頗有興趣,一講就四五個鐘頭。

在萬木草堂我們除聽講外,主要是自己讀書、寫筆記。當時入草堂,第一部書就是讀《公羊傳》,同時讀一部《春秋繁露》。除讀中國古書外,還要讀很多西洋的書。如江南製造局關於聲、光、化、電等科學譯述百數十種,皆所應讀。容閎、嚴復諸留學先輩的譯本及外國傳教士如傅蘭雅、李提摩太等的譯本皆讀。

每天除了聽講、寫筆記、讀書之外,同學們每人給一本功課簿,凡讀書有疑問或心得,即寫在功課簿上,每半個月呈繳一次。

功課簿是萬木草堂一件重要制度。每見學生寫一條簡短的疑問,而康先生則報以長篇的批答。即以我本人而論,有一次我寫一條質疑,謂「見《論語.子罕》章曰,子罕言利與命與仁。儒家哲學不言利,誠然。孟子是儒學正宗,他說,王何必曰利,亦有仁義而已矣。但《論語.堯曰》章曰,不知命無以為君子也。〈憲問〉章曰,道之將行也歟,命也;道之將廢也歟,命也;公伯寮其如命何。這類話要列舉,還有。至於仁字,更是儒家哲學的綱領,何能謂之罕言呢。」我這條質疑,不過百十個字,但康先生當年的批答,卻有好幾百字。

同學們的功課簿寫滿之後,先生令存之書藏,供新來的同學閱覽,謂等於聽他的講義云。這裡頭,不少「非常異義可怪之論」。後來戊戌查抄萬木草堂時,都付諸一炬了。

功課簿之外設一本厚簿,名曰「蓄德錄」。每日順著宿舍房間,以次傳遞,周而復始。各人每日錄入幾句古人格言、名句或俊語,隨各人意志之所好,寫什麼都可以。譬如寫「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等等均可。這些格言、名句除寫在「蓄德錄」外,同時用一張小紙寫出,貼在大堂板壁上。它的作用,是用以提起各人的警惕,引起各人的興趣。每隔三五個月,先生也拿去翻閱一次,藉以驗其個人思想所趨向,不無補助。

在萬木草堂我們除自己用功讀書之外,還有一種特殊工作即編書,這是協助先生著述的工作。譬如康先生要寫一部《孔子改制考》,由他指定一、二十個同學,把上自秦漢、下至宋代各學者的著述,從頭檢閱。凡有關於孔子改制的言論,簡單錄出。注明見於某書之第幾卷、第幾篇,用省屬稿時翻檢之勞。時間由編書者共同商定,每月上旬某年某月某日,中旬某月某日,下旬某月某日,自幾點至幾點,會合在大堂工作。仍坐在無靠背之硬板凳。某人擔任某書,自由選擇。一部編完,又編第二部。這些稿件,統存於書藏,備先生隨時調用。戊戌查抄萬木草堂時亦付諸一炬了。當時,所編的書《新學偽經考》四本已出版;《孔子改制考》未編成而發生政變。

萬木草堂的圖書閱覽室叫書藏,是以康先生所藏書為基礎,同學們家藏的書,則自由捐獻。「捐入書藏」,是當日草堂同學一句口頭語。

萬木草堂裡面還有一個禮樂器庫是貯藏習禮時所用的儀器。如鐘、鼓、磬、鐸、干、戚、羽、旄以及投壺所用之竹箭等。習禮,每月一次,先生自製一套「文成舞」。鐘磬齊奏,干戚雜陳,禮容甚盛。習禮有尊孔的意義。

入萬木草堂學習的學生每人每年十兩銀子,名曰「脩金」,與其他書館一樣。但寒士則免費。如曹著偉是個窮秀才,先生不受他的脩金。徐君勉家頗富裕,且家無尊長,諸事由他主持,他每年就送三、四十兩銀脩金。

萬木草堂無考試制度。全在功課簿上窺察各人造詣之深淺,亦不分年級與班次。在舊生中舉出兩三名「學長」,以領導新生讀書。梁啟超就是一個「學長」。

梁啟超。(網路圖片)
梁啟超。(網路圖片)

草堂弟子在學習上都是非常用功的。例如康先生有名的學生陳千秋,就是一個非常努力讀書的人。他有條有理,非常愛護書籍。看書如果在房中走著看,總是用長袖子托在手上墊著書看。如果坐在桌旁看書時,就用右臂長袖把桌上塵土拂淨,才把書放在桌上。他看過的書老是很整齊清潔的。另一個學生曹著偉喜歡躺著看書,每天都拿很多書放在床邊,看後隨手放在床上,隨拿隨放,第二日又不把書歸還書架上。日久滿床都是書,晚上只好睡在書堆裡。

草堂同學在生活上是很隨便的。書籍、用具、衣著都是彼此不分的。草堂制度規定,夏天都要穿長衫,因白夏布不耐髒,大家都是穿藍夏布長衫。在街上發現有穿藍夏布長衫的青年,均是草堂弟子。有一次康先生對我們說:「諸君這樣相處很好,現在人少還可以,將來同學多時怕行不通,孟子的弟子還有偷鞋的呢。」

萬木草堂當日在社會上所起的作用,可以以梁鼎芬先生贈康先生幾首七言律中的幾句作代表:「九流混混誰真派,萬木森森一草堂。但有群倫尊北海,更無三顧起南陽。」當時科舉制度,除考「八股」外,還有一場考「經古」,是關於學問方面論述。這場關防不嚴,可以隨便互相談話,在考場中只有草堂弟子談話,其他人都在聽草堂弟子講話,這也是社會影響的一種。

戊戌以前,政府無干涉之事。社會人士初以我們為怪物。康先生中舉以後,才知道康有為主張廢科舉不是因為他不會作八股。而且每年草堂弟子中秀才、舉人的也不少,輿論就轉變了。萬木草堂從一八九一年開辦,至一八九八年戊戌,共八年。草堂學生連同康先生往桂林講學之後的兩廣學生,以及在上海、北京來拜門的約千人。

康有為照片。(網路圖片)
康有為照片。(網路圖片)

康先生中等身材,眼不大而有神,三十歲以前即留鬍鬚,膚色黑,有武人氣。他是蔭生中舉,是個世家子弟,但他的生活樸實。先生不住在萬木草堂,他家住在雲衢書屋,在惠愛街,距離廣府學宮相當遠,每日往返都是步行。

康先生幼年就非常喜愛讀書,曾受過嚴格的程朱教育。青年時期,博通今文經學、中國史學與佛學,棄程朱學轉崇陸王學。記得幼博世叔(即戊戌六君子中的康廣仁)同我們說:「你們先生,從小就很用功讀書,每天早晨拿五、六本書放在桌上,右手拿著一把尖利的鐵錐,用力向下一錐,錐穿兩本書,今天就讀兩本書;錐穿三本書,今年就讀三本書,每日必定要拿一錐書。他有時要完成看一錐書的任務,看書看到上眼皮閉不下來。」

康先生的精神很好。講課時總是挺著脊背坐幾個鐘頭。同學們坐了四五小時無靠背的硬板凳,下堂後即回宿舍倒在床上了,但康先生回他的屋子,即批閱功課簿。若有些非面談不可的問題,隨即傳見。倒在床上的同學最怕被傳。

廣州有五個大書院,它們的名字是學海堂、粵秀、越華、菊坡、廣雅。那時沒有學校,這五個書院,可以稱為省立研究院。他的主幹人稱為山長,地位最清高,都是輿論所歸的學術名流,由督撫聘請。總督、巡撫、學台到任,先拜山長,山長回拜。康先生每次會見他們,都帶一兩個學生同去。因為他們見面,總是談學問,常時辯論的臉紅耳赤。跟去那一兩學生,端坐旁聽,獲益不少。

假令康先生終身講學,不作政治運動,其在社會上所起的作用更大。用其所短,惜哉。

長興里和衛邊街的同學們,都是二十多歲左右的人,正是求知慾最發達的時候。腦海中本來空空洞洞,一張白紙,什麼東西都可以收納。又值方面複雜、材料豐富的《學術源流》講義以誘導之,所以同學們的思想,盡情奔放,各隨其意志之所接近,衝動之所趨向,如萬壑分流,各歸一方。

以佛學而論,可提梁伯雋作代表。伯雋名朝傑,是一個異樣的聰明人。十四歲中了一名舉人。舊說十四,滿歲數實在十二歲多。梁啟超把他引進長興里。他聽了《學術源流》的印度哲學,心儀佛法,興趣近於禪宗一派,終日靜坐,極少與同學會談。七十年前的廣州,無分冬夏,蚊子不饒人。伯雋將一把藤椅放在床上,下了帳子,讀書打坐,都在裡面。有一天,他請教康先生,現在要讀什麼書。先生說:「經書你已經讀過,讀史罷。司馬溫公的《通鑑》,繁簡得宜,其中所加之案語,條條都好。凡是『臣光曰』之下,就是他的案語,長則千數百字,短則三兩句,無一不扼要而精警,就讀《通鑑》罷。」過了二十多天,他把兩百九十四卷《通鑑》讀完,又去問先生再讀什麼書。先生心裡覺得有點稀奇,試舉其中的人物或事蹟問他,都能答覆,誠不愧為一個小怪物了。記得他作過一首〈摸魚兒〉,中有幾句曰:「蕭蕭馬鳴催日落,弄得老天憔悴。我何顧,算萬里堂堂,猶是神州土。」也不像十幾歲的孩子話。

講到刑法這一方面,可以陳千秋做代表。千秋字禮吉,南海西樵鄉人。西樵九十六鄉,共同組織一個「同仁局」。廣東的鄉村,每鄉一萬幾千人,並不稀奇。如新會的外海鄉,南海的九江鄉,都是十幾萬人。而且從前的人數統計,只算男丁,不計婦女。所謂一萬人云者,實在是兩萬。西樵九十六鄉,少說也有兩百多萬人口。陳千秋嘗被舉為同仁局長。彼出其商君韓非之心得,治安井然。鄉民有爭論,多半由同仁局為之處理,不必經官府。所以南海縣亦樂得省事,常與同仁局緊密聯絡,故陳千秋得以大顯其才能。

至於道家一流,則曹著偉可作代表。著偉名泰,南海人。性情近於莊、列一派,篤信虛無學說。有一次,他聞得一個人,名叫林太平,能飛行。他要訪尋此人,約我結伴。林是清遠人,該縣在廣州極北方,是山區農業地方。該地居人,都是農民。我們去的時候,已經短衣,但土人見有著鞋襪者都覺得不順眼。大概也不識得讀書人,只是聽戲時,見臺上的角色是著鞋襪的,所以有個中年人問:「你們是唱戲的吧?」引得我們大笑。那年我是十九歲,一張大圓臉。著偉和我開玩笑,說「你一定是個唱花臉的」。林太平的蹤跡不可得,便回萬木草堂了。隨後著偉獨自往羅浮,不知訪那個高行道人。在羅浮得病,回家沒有幾天就死了,年僅二十三歲。

一八九三年,著偉原在石星巢的翰墨池館。有一天,陳千秋到該處訪友,經過一房間,門未閉,牆上一副對聯曰:「我輩耐十年寒,供斯民衽席;朝廷具一副淚,聞天下笑聲。」陳覺此人甚有道理,即時拜訪。一見投契,因介紹他到衛邊街和我同年進館。著偉學問既好,辯才無礙,且有滑稽性。編書工作,徐君勉最積極。君勉名勤。逢編書日,有晏起未列席者,即入室干涉。康先生一次生病後,自書一張客約,貼在會客室。著偉仿他的語調,也寫一張客約,貼在臥室裡,請人讓他多睡一會兒,中有兩句曰:「五更未睡不能起,木虱咬傷不能起。」粵語木虱即臭蟲。墨家的無我博愛,可以梁啟超作代表。他嘗寫了一部《墨經校釋》,一部《墨子學案》。徐勤始終跟隨康先生搞政治。學問無甚特長。

一八九一至一八九四這四年間,學生之各個家庭間,均有相當不安的衝動。康先生只主張廢科舉,而學生則力攻八股文,不肯考試。於是有父兄的家庭,大不以為然。謂不過考還讀甚麼書,如果要入萬木草堂,則學費就不給了。康先生乃力勸同學們,不要如此以妨礙前途。謂:「我且過考,諸君何妨強力為之,以慰父兄之心呢。」往後乃逐漸轉變,且獲得不少秀才舉人。

七十年前的廣東教育界有所謂冬館。於歲晚務閒之時,作三個月之短期教育。此等冬館,大多是兩人合教。梁啟超嘗與韓雲台合教於佛山。但是這種冬學,一定要在文學中有相當名望的人乃能招致學生。韓亦草堂學侶也。

以上我對萬木草堂的回憶片斷,時隔七十年,許多事情已記憶不清了。

《梁啟勳讀史隨筆》書封。(新銳文創)
梁啟勳讀史隨筆》書封。(新銳文創)

(原刊《文史資料選輯》第二十五輯,已收錄於《梁啟勳讀史隨筆》一書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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