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法送達的遺書》選摘(1):曾經有位臺灣少年

2015-02-16 10: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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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去,走在路上,我常聽老一輩人誇獎大哥,他們常說,『妳阿兄真會講話,膽子又大,喝喜酒帶他上臺,他可以在臺上滔滔不絕,把大家逗得歡喜開心,真正有厲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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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印象裡的大哥,是那個小學校長與老師口中「好會念書的小孩」,是那個會煮飯洗衣幫忙農事,讀書助人,脾氣溫和的哥哥。

「我媽常說,我大哥很貼心,看大人這麼忙碌辛苦,會自己幫忙家事,等她從田裡回家,家務已經打理好,她可以不用忙進忙出,馬上就能坐下吃飯喝水,這些家務,他從不用大人吩咐,就能做好。」

從各方面來看,他是完美的孩子。

然而就因為這麼優秀,他的離去更教人無法釋懷。

「經常,我想不透。想不透他為什麼要念軍校。想不透為什麼事情會這樣,想不透為什麼別人可活他卻不行。我問父親,為什麼大哥要去念軍校,父親說,他也不知道。當年父親借了一大筆錢讓他念書,或許大哥是因為不想再繼續讓家裡欠債,所以選擇去念軍校,減輕家裡負擔,之後便走上這條路。」

家貧,一直是務農維生的江家在泰源事件後,最深沉的痛。

(國防部軍法覆判局於6月呈給總統府之公文,及江炳興遭槍決前身影。陳叡德、Alec030攝/維基百科)

「我媽一直在想,是不是因為貧窮,所以大哥去念軍校,因為貧窮,所以大哥無法和喜歡的女孩子在一起,因為貧窮,我們無力疏通,導致別人可輕判,唯他重判。我母親怨嘆一世人,因為窮,我們救不了他。」

「我知道我大哥是一個負責任的人,他寫的書信,能感受他很愛我們,但有時,我在想,他真的很自私。」

吐出「自私」兩字,已是她的極限,淚水不停從她臉頰滑落。

自私,是因為他沒有想過,他的死對媽媽而言有多麼殘忍。

自私,是因為父母為他流的眼淚,讓人多麼不捨。

自私,是因為有太多讓人怎麼想也想不透的事。

這個家在疑惑中度過後半場。

他們疑惑江炳興的死罪,究竟是什麼?一個優秀青年,沒有殺人放火,怎麼就被處決了?怎麼,就成了十惡不赦的壞蛋?怎麼,就成了父母師長說也說不出口的禁忌?怎麼,就像是個咀嚼到最後吞也吞不下的傷痛,梗在喉間潰瘍著。

「我不知道那幾年發生什麼事,但我非常想要知道真相。有時夜裡做夢我會醒來,想著之後如何對我母親交待,萬一她在陰間問我,我想知道要怎麼回答。大哥過世後,母親一直鬱鬱寡歡,即使後來二哥過世,她也沒這麼痛。她流淚時,想的全是大哥,我們幾個姊妹出嫁後,輪流回家陪她,但怎麼樣也無法填補她心中的洞。」

那個洞,會有多大?

那個黑洞,讓江家父親懼怕送兒女念書,不願栽培女兒上學,想要念書的阿娥,只能半工半讀,白天工作,晚上到夜校進修。

那個黑洞,讓阿娥從小就不敢獨自在家,害怕夜裡會有便衣上門,拿著手電筒翻箱倒櫃,把家的安全感拆解得支離破碎。

那個黑洞,經常讓一個母親沒來由地流淚,無法聽下任何安慰。

那個黑洞,讓聽聞死訊的同袍,帶著愧疚上門拜訪,好似自身的輕判帶著背叛的罪。

那些年,我想著江炳興的鬼魂,始終遊蕩在這個家。

在泰源事件的調查中,江炳興始終被認為是核心人物。

從書信來看,他更像是位浪漫的革命者,對哲學與宗教充滿興趣,深信「國家興亡匹夫有責」,對政治有種天真熱切的理想盼望,實是太接近「烈士」原型。

這使人很難相信他就讀軍校僅是因為對現實的妥協,而沒摻雜那純潔而不容侵犯的愛國愛鄉愛人之心。

*作者曾任職媒體記者、編輯。寫作類型包含小說、散文、詩、報導與文學評論。著有《彈塗時光》、《蛇樣年華》。本文選摘自《無法送達的遺書:記那些在白色恐怖年代失落的人》(衛城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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