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冬季奧運結束，中國大陸克服新冠病情，用閉環管理方式成功完成賽事。這次奧運最受人熱議的焦點，當然是在美國出生成長而歸化中國的滑冰好手谷愛凌，她獨得二金一銀，又是美國名校學霸，又是顏值超高，又是眾多名牌代言人，又情商高而能應對裕如。她的優異表現與美好形象，不僅自己成為舉世愛慕崇仰的可人兒，而且儼然順帶讓紅星照耀了世界，讓世人看到這個具有華人血統的混血兒光彩奪目，也看到中國招募外籍運動好手歸化而代表出征的行動結出美好果實。
反觀台灣，這回冬奧唯一的熱門議題是開幕式掌旗官黃郁婷的服裝事件，她會前在網路社群網站上發了一段練習時的影片，赫然穿著中國大陸的隊服，立即在台灣引爆狂批怒潮，網民紛痛責她背叛台灣。她聽聞負評後立即撤下影片，但罵聲不絕，連行政院長蘇貞昌事隔二十天後還下令調查與處分。
這件事已滲入濃濃的政治味，黃郁婷辯稱運動歸運動，但仍無法平息風波。她確有言行不當之處，顯然缺乏政治敏感度，但是否嚴重到需要最高行政首長親自飭令徹查，欲用國家機器追究一個運動員的罪責，卻大有疑問。無論如何，對岸光彩臨身之際，台灣卻籠罩在烏雲慘霧中，兩者對比鮮明，令人無限感慨。
黃郁婷言行誠有可議之處，如同體育事務官員說的，國家代表隊成員對外代表國家爭取榮譽，一舉一動皆見諸於國際社會，應謹言慎行，維護國家之尊嚴；而政府以人民稅金挹注代表隊成員，作為培訓與賽事參與所需經費，選手更背負國人期待，不應有任何損及國家榮譽的爭議言行。她最大敗筆出在影片中身上所穿衣服上面的那面國旗，觸動了許多台灣人心中最敏感、最脆弱的區塊。有的網友甚至咒罵她背叛台灣，簡直是「台奸」，實在過激過當。政治氛圍不利於她的情況下，遭受處分在所難免，尤其蘇揆親自下令之後。
黃郁婷辯稱「運動歸運動，運動無國籍」，從來只是高高懸著的理想與理念，在現實世界中從未兌現，尤其是在以國家為單位的體育賽事中，國族主義與政治操作無所不在，即使是練習時穿的衣服。如同一位台灣網友留言指出，「建議您請那位中國朋友穿上台灣隊服拍影片上傳，他如果願意，我就承認運動歸運動。」也有網友表示「運動無國籍」之說是黃郁婷的「天真和一廂情願」，奧運會上每一位選手都是代表自己的國家參賽，運動無國籍要從何說起？又如在政治主權紛爭之下，台灣參加奧運從來不能使用中華民國國號，連台灣名義都不行，只能以「中華台北」的名義參賽，更凸顯了運動領域國籍的重要性。
關於國籍問題，這次冬奧最受議論的是，谷愛凌究竟是中國人還是美國人？她的身分是歸化中國，但究竟有沒有放棄美國國籍？她在美國出生長大，得益於美國的培訓，為中國贏得滑雪金牌時，被中國人視為民族驕傲，但有一些美國人罵她忘恩負義，甚至怒責她「背叛」。最有代表性的是福斯電視新聞主持人威凱恩，他說谷愛凌「背叛了這個不僅撫養她長大，而且把她變成世界級滑雪運動員的國家」。當今在美中戰略對抗加劇、關係嚴重惡化之際，谷愛凌這類有華人血統的美籍運動員成為愛國主義情緒批評的對象，成為兩強之間政治角力的代理人。
面對國籍質問，谷愛凌只能無奈地迴避，她說：「當我在中國時，我是中國人；當我去美國時，我是美國人。」另有跟她類似身分背景的華裔美籍運動員選擇代表美國參賽，他們在兩國分別受到忠誠抑或背叛的檢驗，所得到的好惡評價截然相反。這個現象反映隨著華盛頓和北京之間關係日益惡化，雙方的民眾簡直是把奧運會當成戰場，致使這些運動員難以逃避忠奸之辨。有的被美國人視之為「美奸」，有的則被中國人罵我「漢奸」，在一邊贏得美名，在另一邊就留下罵名。
近年來許多國家都在招募外國出生的運動員，以提高在奧運會上獲得獎牌的機會。中國這回也在海外尋找人才，至少有30名代表中國參賽的運動員是歸化的中國公民，大多數是為男子和女子冰球隊效力。谷愛凌是最受矚目與爭議的一位。中國大陸民眾無視於她的中國歸化身分十分脆弱，隨時可以改變效力對象，而將民族榮光寄託於她身上。中國人民熱烈她追捧，事實上已使中國和谷愛凌同樣宛如走在鋼絲上。
到目前為止，她一直拒絕回答人們反覆提出的她是否放棄了美國護照的問題，但中國不允許雙重國籍。退休的民族主義鷹派、《環球時報》前總編輯胡錫進有此警覺，他發文提示中國的宣傳機構對谷愛凌的宣傳不宜「拔高」，暗示尚不清楚她再過幾年會認同哪個國家。他明白指出：「在谷愛凌的問題上，中國的國家榮譽和信譽不能有風險。」
奧運會是以現代民族國家為基本參賽單位，代表隊隊員須擁有本國國籍身分，而以國家之名爭取榮譽。谷愛凌這類運動員於是面臨嚴厲的追問：出於何種目的，選擇為中國而戰？儘管近年越來越多優秀運動員基於不同動機在全球市場上自由流動，以體育大國的美國和中國最多，有輸出也有輸入，照理應該有助於體育競賽和國家認同之間的綑綁關係，但國際間運動競賽的狀態，簡直就是模擬戰爭，其中最要命的並非參賽選手的行為，而是觀眾的激情態度以及觀眾背後的國家，各個國家及其國民無法自抑地沉浸在狂暴的情緒中。歸化的頂級運動員，往往造成重大國際賽事中獎牌的得主國易主，勝負輸贏固然與運動員個人相關，而且和運動員所背負的國族身份相關，難怪各國觀眾在他們身上投注的火藥味更加濃厚。
運動員招徠台奸、漢奸、美奸的惡罵，主要就是因為體育競賽被賦予太多、太重的國族博弈意涵，而使國民變得不夠開放豁達，甚至更不文明，情緒更極端化，也更赤裸地表露出來。有些國家的政府受到民粹情緒左右，將政治的手大力揮進體育，蘇貞昌院長下令處分黃郁婷就是顯例。如果不是網路上罵翻天，引發了民粹化的政治效應，蘇還會震怒而嚴辦嗎？其實，比起谷愛凌，黃郁婷至少沒有歸化為中國隊（或許與運動表現有關），她穿中國隊服的場合也不算正式，而且很快撤除影片，又道歉了，政府首長何必還苦苦咎責？
深究其實，網民、運動員和國家之間的關係舉世皆同，由於網民和運動員都是擁有同一種國家身分的個體，而運動員作為精英代表，比賽成績代表著國家實力，因此對國家形象的塑造有一定作用；失敗的運動員損害了網民對國家慕強認同的投射，於是他們必須為勝敗承擔後果。即使在賽場之外，體育國手的一舉一動也被賦予國家形象代表的意涵，所以受到嚴苛的檢視。
不過，在谷愛凌為中國爭光而備受追捧的事例中，我們看到一個恰恰相反的趨勢，那就是體育競賽與國家歸屬之間的鬆綁，她既說自己是「完全的美國人」，又說「沒有人能否認我是中國人」，她顯然是在兩國國家歸屬之間保持曖昧與游移狀態，不願讓國族身分凌架在她的運動表現之上。
無奈的是，在以國家為基本單位的地緣衝突而言，這種和稀泥的論調難以被接受，擱置意識形態的遊戲運行規則尚難實現。即使如此，民族國家在國際賽事中的重要性已逐被頂尖運動員棄置，黃郁婷「運動歸運動」的說法雖非現實，卻也不再是緲不可及的理想。政客們把干預體育的髒手鬆開吧！
＊作者為資深媒體人，本文原刊《美麗島電子報》，授權轉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