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公寓裡的中國秘密:《彼岸》選摘(1)

2018-04-13 05: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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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東西方學者在「東歸」將東歸稱為「逃亡」,將土爾扈特蒙古歸屬「韃靼」族,然而卻無一不對死亡鋪路,屍骨開道的土爾扈特人超乎尋常的堅忍不拔敬佩不已,圖為英雄東歸劇照。(圖/印刻提供)

有東西方學者在「東歸」將東歸稱為「逃亡」,將土爾扈特蒙古歸屬「韃靼」族,然而卻無一不對死亡鋪路,屍骨開道的土爾扈特人超乎尋常的堅忍不拔敬佩不已,圖為英雄東歸劇照。(圖/印刻提供)

緣起

林一舟的興奮點其實不在黃花梨,不在古畫,更不在元青花,它們都只是他接近眼前這位名叫夏洛蒂的法國女人的外交籌碼。林一舟的隱祕唯有他自己心知肚明。自打春天的早晨,他開啟了聖‧日耳曼短期租賃的那間公寓房門,「緣」這個宿命的字眼就與他不偏不倚撞了個正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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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又能想到呢?夏洛蒂這套簡潔大氣,沉鬱蘊藉的三居室,竟是一座琳琅滿目豐盈極致的中國古玩陳列館。縱然擱置於時尚巴黎的氛圍裡,依舊瀰漫著中古直至晚清的東方氣韻與華夏情致,簡直就是跨越時空的一種對視,一場歡宴。若有什麼美中不足,便是滿,所謂留白憾缺。收藏界磕磕碰碰十多年,林一舟可說練就了稱得上毒的眼神,審美靈性一觸即發。明式家具等重器雖未曾涉足,也能掂量出渾然天成的分量。他拉開窗簾,推開百葉窗,在每件器具前踱步走過。他吸氣,吐氣,再吸氣,再吐氣,讓胸腔裡翻騰的驚訝平復,讓感覺層層剝筍清晰起來。那張美輪美奐的獨板翹頭案、大畫桌,那對官帽椅、雕花炕几,還有方角櫥、圓角櫃……大有大的充沛,小有小的飽滿,無一不在悸動,不在言說,生命氣象靈動活潑。彷彿裹挾著幾百年上千年的王朝更迭,風雲際會,甦醒了含蓄的遼闊,久遠的軒昂,讓世俗的躁動變得雲淡風輕,微不足道。

林一舟拉過那張官帽椅,在大畫桌旁坐下來。平生第一次坐明式座椅,腰板挺直了,感覺自己正在變成一截黃花梨木。他不安地扭動屁股,訕笑一聲,掉轉目光朝牆壁上看。

鬼斧神工的另一番景象撲面而來。林一舟的眼珠輪不動了,跟著掛上了牆壁。

那是兩幅堪稱極品的古畫。雖老絹遺墨,卻酣暢鮮活,方寸之間維妙維肖。一幅南北朝劉紹祖的絹本小品〈松鼠得瓜〉,一幅元代書法大家張雨的紙本水墨〈白菜〉。

劉紹祖松鼠俄瓜出現在2016拍會上。(圖/印刻提供)
劉紹祖松鼠俄瓜出現在2016拍會上。

劉紹祖畫名如雷貫耳,記載於南朝齊謝赫的史上第一部畫論《古畫品錄》,傳世畫作卻幾近空白,從未入過今人眼眸,就連北京、台北兩地故宮博物院也尋不到蛛絲馬跡。倘若題為神品的這幅〈松鼠得瓜〉是真跡,大抵便可視作劉氏的存世孤本。

〈松鼠得瓜〉古意斐然,上方悍然蓋有霸氣十足的大清怡親王收藏鑒。畫面上那隻俯臥於藤蔓與瓜果之上的松鼠,正以牠栩栩如生的精靈之態,炯炯有神的人性之光,飛越時空,穿透心之柔弱處,讓人戰慄不已。面對它,不再是面對一張畫和畫裡的小動物,而是由審美感知撩開歷史塵煙再造的一則童話,一首情歌,一段世事,一個經典。它清澈,優美,恬靜,溫馨,充滿飛揚的靈性而又與世無爭。所有的動與靜,都於方寸間娓娓道來,有觸摸得到的肌膚之感。

再有就是元朝張雨的小品寫意〈白菜〉,紙本,墨色,初看甚是平常,形不算端秀,味不盡酣暢。恰如柴門裙釵,挽著竹籃,邁著細步,不驚不乍款款而來。可是若把眼眸停留片刻,你便發現無波無瀾的畫面上其實蘊涵著透徹本真的俗世之美。都知道,號句曲外史的張雨是元代書畫大家,他的作品通常有大氣勢,即便最普通家常的一棵白菜,寥寥幾筆黑白寫意,腕底遒勁與筆墨氣韻將一如既往力透紙背,流光溢彩。何為大家?大家便是氣象之豐腴!難怪見多了稀世奇珍的後輩文儒、明代書法家沈度,晚清名臣、洋務派代表人物張之洞都會如獲至寶悉心收藏。

張雨墨菜圖現存台北故宮。(圖/印刻提供)
張雨墨菜圖現存台北故宮。

久久盯著看,林一舟覺出眼睛的痠疼,覺出全身的熱。他脫掉外衣,扔到椅背上。還是那張官帽椅。這才發現自己早已離開座椅,一動不動站得兩腿發麻了。

從咖啡機裡打出一杯濃咖啡,小口啜著,走進沙龍對過那間臥室。臥室全然西式,與沙龍截然不同。林一舟辨別不出是菲力浦時期還是路易十六時期的陳設,反正都是精緻奢華。巴黎待久了,林一舟不得不承認這些物件是好看的,但也只是隔靴搔癢的好看,終究有層隔膜擋著。林一舟鬆弛下來。

等等,櫥櫃上面擺的是什麼東西,竟讓他又觸電般跳起來?那可不是菲力浦或路易十六,而是中國物件。一只極品老玉鳳枕。鳳飛鳳舞間,暗藍色明珠銜托而出。午後的臥室鋪滿陽光,明珠不閃不亮,彷彿沉睡的魚眼睛。但是,林一舟確定,這是一顆夜明珠,一旦洞黑的夜降臨,它就會讓整間屋子亮如白晝。

是的,他確定。

林一舟撲過去,抱起玉枕。光滑溫潤的羊脂玉在他懷裡吞吐著沁人心脾的氣息,讓他一陣陣眩暈,冷汗雨似的淋下來,貼身襯衣都濕了。不必細節地描繪了,總之玉是上好的玉,珠是稀罕的珠,珠圓玉潤,巧奪天工。絕非平常百姓所用之物,十有八九是養心殿、儲秀宮雍正皇、乾隆帝或者老佛爺床榻上流出宮的寶貝。然而即便如此,也不是林一舟心動甚或心悸的緣由。他覺得他無疑是撞上鬼了!否則怎會無緣無故又被觸痛二十年來不可告人的心病?

這心病便是,他也擁有與這只鳳枕成雙配對的夜明珠羊脂玉龍枕。

龍枕。鳳枕。「虎皮子」?「秋梨子」?

太不可思議了,巴黎遍地空房子,偏讓他租到這裡住。房裡究竟藏了關於中國的什麼祕密?真與他有關嗎?法國女房東又是什麼來歷?

半年前的林一舟抱著玉枕,在床沿上坐了半宿也沒想明白。

韃靼人的反叛

《韃靼人的反叛》,一本英國人的書,寫於十九世紀上中葉的倫敦,記載並謳歌前於作者一世紀的韃靼人東歸。史學意義上的韃靼人包括蒙古遊牧民族以及歐洲突厥民族及其後裔,是多個族群共用的名稱。今日中國的塔塔爾族,俄羅斯等地的韃靼族,追根溯源,均來自古代蒙古草原揚鞭催馬遊牧生息的韃靼族。

而上世紀六○年代剛滿十八歲的夏洛蒂之所以對韃靼人東歸的故事著迷,完全是因為給了她初吻的查理。查理總是對自己的身世保持緘默,但同在東方學院修習博士學位的同學,已在多個場合饒舌地替他揭了密:他就是中國最後的蒙古小王爺。雖然親王這個爵位在他祖父任上就像後腦勺的那根辮子一樣,隨著大清帝國的覆滅坍塌而成為舊時遺夢。但他母親在一九五○年初搭乘最後一班遠洋輪逃離中國時,還是帶出了她可謂自欺欺人的土爾扈特公主的名號。

夏洛蒂見過從查理錢包裡掉出來的那張照片。查理的衣裝神情就是小王爺的派頭。

為此,夏洛蒂花了許多時間泡圖書館,不為學業,只為尋求查理的謎底。愛情讓一個女孩子活力充沛,足夠用來填補滿筐滿簍的好奇心。那時沒有電腦也沒有維基解密,要想得到從查理嘴裡得不到的東西,圖書館是唯一智庫。

巴黎圖書館的書海裡終於翻出了兩本書。一本便是英國人德.昆賽《韃靼人的反叛》,另一本,是中國人在民國期間彙編的小冊子《追溯東歸英雄》。書很薄,是那種毛邊紙,繁體字直排,印製粗糙。書的封底是一幅縮小的油畫,畫上一群凱旋的東歸英雄,方寸之間氣勢磅礴,作者署名尼錫達爾瑪。那時夏洛蒂讀不懂漢語書,便借了出來,準備拿給查理看。尼錫達爾瑪的名字耳熟,她猜測是查理的母親。

英國人的書從頭到尾讀過兩遍,夏洛蒂確定記載中的韃靼人便是查理的祖先。她由此肅然起敬。

西元一六三○年,明崇禎三年,對於土爾扈特蒙古這個中國版圖內的遊牧民族,是充滿屈辱而不堪回首的年代。在蒼莽無垠的大草甸,為逃避外族長久侵擾吞食的五萬多帳蒙古氈包,超過二十萬人和難以計數的驃騎、駱駝、牛羊、輜重陸續起拔。他們流淚,跪拜,叩首,冒著風雪踽踽西行。跨越哈薩克草原,烏拉爾河,走走,停停,用十數年時間,在伏爾加河下游各條支流沿岸沙皇俄國的疆域裡,建立起獨立的土爾扈特汗國,此後遊牧生息將近一個半世紀。

可沙皇俄國對土爾扈特汗國的存在卻心懷芥蒂,以陰險毒辣的手段,滲透,控制,削弱,從而達到「暗行消滅」。女皇凱撒琳二世蓄意把大批哥薩克人遷徙到土爾扈特人賴以生存的牧區,日益擠壓他們的生存空間,並派遣沙俄官員操縱決策汗國要務,傳諭要求各部落首領將其子嗣送往莫斯科接受、歸化東正教教義。七六八年凱撒琳二世發動土耳其侵略戰爭,強行責令土爾扈特人服兵役充當炮灰,僅一次戰役就讓七、八萬土爾扈特人血灑疆場死於非命。屍骨未寒,又追加徵兵再度出戰土耳其。總計不到三十萬人的土爾扈特汗國生死存亡危機重重,被逼到沒有退路的峽谷峭壁之間。

實在忍無可忍,土爾扈特人血脈賁張,於西元一七七一年,清乾隆三十六年,揭竿起義。

那是遼闊大漠驚天地泣鬼神的一個日子,不足二十歲,剛登上汗位的汗王渥巴錫在自己的王宮前對聚眾而來的子民高喊:要想挺起腰桿不當奴隸,要想子孫後代延續土爾扈特大汗永遠的光榮,唯有調轉我們強健的軀體,朝太陽升起的地方遠行,朝東方那個盛滿佛法神水的中國遠行。只要我們虔誠地秉承佛的旨意,土爾扈特人終將回到賜大福於萬民的佛祖身邊……他黑紅色油亮的臉汗津津的,熱烈而堅毅,在子民眼裡便是神性救贖的全盤解讀。

於是,起來了,群情振奮。揮臂高呼的聲浪在伏爾加河東岸一望無垠的天穹雪原回響。燃燒的火把把聚集在王宮前的數萬張臉映照得通紅。渥巴錫從一個族人手上奪過火把,點燃了身後巨大的用白樺木構建的汗王宮。大火劈里啪啦燃燒,吞噬著一個汗國的象徵,昭示了破釜沉舟回歸故鄉的決心。龐大的隊伍聚集起來,三萬三千多戶共十七萬人,除了作戰護衛的驃騎兵,馬車、駱駝、雪橇等所有代步遠行的裝備都浩浩蕩蕩上了路,迎著凜冽的西伯利亞寒風跋涉,望不見頭,看不到尾,黑壓壓一片。任何一張臉,或飽經滄桑,或涉世未深,幾乎都扭曲著,猙獰著,別離家園,笑哭長天。假如透過幾百年的塵煙看過去,這支遠去的隊伍就是一條奔騰的巨龍,在東方日出的灼灼紅雲中涅槃。

蓄謀已久的壯舉,終將發軔於歷史注定交匯的某一個座標上。

凱撒琳二世聞訊雷霆震怒,罪罰沙俄土爾扈特事務官員基申斯科夫,並責令派重兵追討圍堵,企圖把渥巴錫部堵回伏爾加草原。面對咄咄逼人的追兵,渥巴錫將部眾兵分三路,一路以巴木巴爾為首的精銳為開路先鋒,二路大部從兩邊側翼潛行,他自己則與另一重要首領策伯多爾濟殿後阻擊追殺……長達半年的遷徙逃亡中,土爾扈特部摧毀沙俄要塞,狙擊哥薩克騎兵追剿,跨越冰封的烏拉爾河,積雪的哈薩克大草原,衝出重重包圍圈,九死一生行進到恩巴河東岸。追兵的威脅甩掉了,接踵而來的卻是嚴寒,瘟疫,飢餓,酷暑,輪番考驗著這支傷亡慘重疲憊不堪的隊伍。尤其是三月恩巴河東岸的冰凍,一夜醒來,入睡前仍活蹦亂跳的幾百名男女老少,全體一致成了橫陳的僵屍,就連曾經取暖的火堆也凍成了冰坨。埋了死的,開拔活的,越縮越瘦的餘部就這麼命懸一線跋涉到六月大暑,再次遭遇前方哈薩克聯軍堵截,又一輪浴血奮戰突圍,繞道巴爾喀什湖,戈壁灘、塔拉斯河輾轉前行,終於在同年七月歷盡艱辛抵達伊犁河流域的察林河畔,與前來迎接的清軍相遇。十七萬人剩不到七萬,個個衣衫襤褸,形容枯槁,跌跌撞撞如暗夜裡的鬼魂。

萬幸,渥巴錫及眾首領得以在承德避暑山莊覲見大清皇帝,蒙受乾隆皇的皇恩浩蕩,分別獲取王位、疆域、府郡、銀兩、珠寶及牛羊駱駝的冊封,以彰顯清王朝對土爾扈特英雄東歸壯舉最高規格的安撫獎掖。

為此,曾有同時代西方探險家斯文赫定以充滿人性的筆觸在他的考察日誌上寫道:土爾扈特人在「逃亡」途中演出了幾多慘不忍睹的悲劇啊。有多少愛情和幸福永不復返,多少血淚溪流在這條悲苦之路奔湧。路上的座座界石,就是千百個露天墳墓。無數個屍體拋棄荒漠成為餓狼飢禽不足以果腹的殘渣碎肉。那些能夠講述動人心弦故事的人死在途中了,活下來的人不僅不願意重提噩夢,更要竭盡全力抹去恐怖的記憶……。

德.昆賽也在他的《韃靼人的反叛》中描述:從有最早的歷史紀錄以來,沒有一樁偉大的事業能像上世紀後半期一個主要「韃靼」民族跨越亞洲草原向東遷徙那樣轟動於世,那樣令人激動的了。

這些記載混合了複雜的情愫,悲憫,哀慟,激奮,難以置信,等等。即便東西方學者在東歸這一歷史事件上有著某些定位和價值判斷的歧義,比如將東歸稱為「逃亡」,將土爾扈特蒙古歸屬「韃靼」族,卻無一不對死亡鋪路,屍骨開道的土爾扈特人超乎尋常的堅忍不拔敬佩不已……。

《彼岸》立體書封。(印刻提供)
《彼岸》立體書封。(印刻提供)

*作者為法籍華人。本文選自作者三十萬字長篇小說新作《彼岸》(印刻文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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