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怡專文:向權力者的倒行逆施唱讚歌,也改變不了命運

2021-11-21 07: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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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諾深入延安,寫下共產黨「民主政府」的「神話」。圖為1937年初期,毛澤東(中)在延安(取自網路)

斯諾深入延安,寫下共產黨「民主政府」的「神話」。圖為1937年初期,毛澤東(中)在延安(取自網路)

「把那些壓迫我們,剝削我們,不讓我們自由講話的混蛋,/從根鏟掉!」

失敗者回憶錄29:清早走進城,看見狗咬人

因回憶錄紙媒載體《蘋果日報》的終結,上週打斷了回憶的順序,寫了很可能是《失敗者回憶錄》的終章。現在再回到順序。此刻想到的是:人類的歷史不斷重複,災難也不斷重複,而人類從來沒有從歷史中吸取教訓。許多事情太相像了。寫回憶錄可能也只是對自己有意義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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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順序,是1948年我到香港後,記憶中這一年中國的社會意識及出現的文化產品。其中廣泛流行的還有歌曲。向掌權政黨抗爭的著名歌曲有《團結就是力量》、《跌倒算什麼》,前者的名句有:「朝著法西斯蒂開火,讓一切不民主的制度死亡!」;後一首的名句有:「跌倒算什麼,我們骨頭硬,/爬起來再前進!/生要站著生,/死也站著死!」

諷刺歌曲最廣泛流行的有《古怪歌》,句子有:「往年古怪少,/今年古怪多,/板凳爬上牆,/燈草打破了鍋,/月亮西邊出,/太陽東邊落,/河裡的石頭滾呀滾上了坡。/半夜三更裡,/老虎闖進了門,/我問牠來幹什麼,牠說保護小綿羊。/清早走進城啊,/看見狗咬人哪,/只許牠們汪汪叫,不許人用嘴來講話。/田裡種石頭,灶裡生青草,/人向老鼠討米吃,秀才做了強盜……」

這些句子的比喻,當時人人都知道指什麼。當時人們想不到的是,棄舊迎新大半個世紀後,歌詞的意義還在,現在不是仍常有「狗咬人」「老虎說牠來保護小綿羊」這樣的事嗎?

《古怪歌》在網上還可以找到五十年代歌手竇金懷的演唱,可見那時候這歌曲已從大陸流行到海外。

另一首流行歌曲是《茶館小調》,這是以民間說唱敘事歌曲的風格,來針砭時弊。先是形容茶館的熱鬧,「有的談天,有的吵,/有的苦惱,有的笑!/有的談國事,有的就發牢騷。」接著是老闆出來勸茶客:「國事的意見千萬少發表,/談起了國事容易發牢騷,/引起了麻煩你我都糟糕,/說不定一個命令你的差事就撤掉,/我這小小的茶館貼上大封條……最好是,今天天氣哈哈哈,喝完茶回家睡一個悶頭覺。」接下來是滿堂大笑。說「悶頭覺,睡夠了,/越睡越糊塗,/越睡越苦惱。/倒不如乾脆,大家痛痛快快的談清楚,/把那些壓迫我們,剝削我們,不讓我們自由講話的混蛋,/從根鏟掉!」

這首諷罵國民黨政權的創作歌曲,在中共建政前很流行,建政後一直沒有看到有演唱。網上搜尋,近年有兩次有人唱,但瀏覽量只以百計,而且YouTube 設定「停用留言功能」。為什麼不能留言呢?因為留言必然聯繫到現在——現在的社會不僅是茶館老闆擔心茶客議論國事惹麻煩,而是根本沒人敢議論國事了,議論國事發牢騷甚至也不是丟掉差事或坐牢,而是會人間蒸發。

在毛澤東提出文藝為工農兵服務後,在抗戰時期的中共管治地區,也出現了一批政治正確的文學作品,其中農民出身的作家趙樹理的作品,給我較深印象。他的著名小說有《小二黑結婚》、《李有才板話》、《李家莊變遷》。《李有才板話》講紅區進行減租減息運動,地主閻恆元幕後操縱村政權反對減租減息,村中有一個愛編快板的李有才,被閻趕出村子,後在中共派員領導下,把李有才請回來,發動群眾,清算閻恆元。

李有才編的快板很有趣,我至今仍記得諷刺閻當村長十幾年的快板:

村長閻恒元,一手遮住天,/自從有村長,一當十幾年。

年年要投票,嘴說是改選,/選來又選去,還是閻恒元。

不如弄塊版,刻個大名片,/每逢該投票,大家按一按,

人人省得寫,年年不用換,/用他百把年,管保用不爛。

語言大眾化,新鮮活潑,是當時讀者喜聞樂見的作品。不過這作品在中共建政後就不流行了。因為儘管舊時代有地主村長操縱選舉,村長一當十幾年,但畢竟還是有選舉,還是「年年要投票」;而且「不如弄塊版,刻個大名片」也是嘲諷而已,閻家村並沒有實行。倒是在人民民主專政下,「刻個大名片」「人人省得寫,年年不用換」的事,真是實現了。

趙樹理曾被中共譽為體現毛澤東的工農兵文學的典範。不過,在中共建政後,卻沒有寫出像以前那樣觸目的作品。到了文革時期的1970年9月23日,趙樹理被造反派紅衛兵毒打而死,這是中共引以為傲的農民作家的下場。

北京出版、戴光中著的《趙樹理傳》中寫過一件事,1951年中共中央開會討論農業合作化問題,毛澤東說:「一定要請樹理同志參加會議,別的人缺席一個兩個不要緊,趙樹理可千萬不能少。他最深入基層,最了解農民,最能反映農民的願望。」當時中央的與會者大都附和毛澤東,主張盡快合作化,趙樹理來後卻唱反調,說老百姓有了土地後,不願意急著交出土地,「願意一家一戶,自由自在地好好幹幾年後,再走集體化道路。」但三年後,他寫小說《三里灣》,卻對農業合作化大唱讚歌。在專權政治下,即使是掌權者的愛將,也沒辦法不扭曲自己向掌權者的倒行逆施唱讚歌,而即使這樣做也不能保平安,最後還是在革命政權的權爭運動中被虐打致死。

(文章發佈於2021年6月30日)

失敗者回憶錄30:確立左傾價值觀

宋美齡感觸良深,默默地凝視長江幾分鐘後回身,說出了這樣一句話:「如果你們講的有關他們的話是真的,那我只能說他們還沒有嘗到權力的真正滋味。」

1948年來香港在培正讀了兩年後,父親1950年讓我轉校到中共領導的愛國學校香島中學。記得剛踏足這學校時,真是耳目一新,與在培正時同學間的嬉鬧、冷漠、孤單完全不同,這裡的同學老師的親切友愛,就像大家庭一樣。在那裡四年,是我青少年成長和確立左傾價值觀與人生觀的關鍵時期。老師真心相信「只有共產黨和社會主義可以救中國」,這信念推動他們的教學熱誠,而整個校風就洋溢互愛互助精神。我認識了許多好同學,包括後來成為妻子的梁麗儀。

中學一次郊遊與同學們合照,後排左一是我,前蹲者右一是梁麗儀。(作者提供)
中學一次郊遊與同學們合照,後排左一是我,前蹲者右一是梁麗儀。(作者提供)

那時的左派機構,在香港居次等地位。愛國學校的老師薪資低,畢業生的社會出路狹窄,而且缺乏向上流動的機會。在這樣的機構工作、學習,所依恃的就是政治信念。

儘管教育的目的,是要學生「愛社會主義祖國」,但不是用硬銷的、不可違背的「洗腦」方式,而是循循善誘,老師和「幫助」你的同學都真誠相信他們說的一切,他們是希望你也「覺醒」「進步」,走上他們認為的光明大道。

當時閱讀的幾本書,對我政治信念的形成,起了關鍵作用。

一本是我早前提及的艾思奇的《大眾哲學》。顯淺、生動,通俗的語言,通過許多具體故事和形象來講唯物論、辯證法、社會發展規律等等馬克思列寧主義的大道理,我讀時十四五歲,讀後認為自己已經認識了這些哲學道理。艾思奇,原名李生萱,筆名是愛(艾)、馬克思(思)、伊理奇·列寧(奇)的意思。《大眾哲學》1934年至1935年在《讀書生活》半月刊連載,1936年出版單行本。從抗戰到中共建政的整個時期,在宣傳中共的思想意識上起了很大推動作用,許多年輕人不會看馬列的原著譯本,只看《大眾哲學》就認為自己已經掌握了真理,並以此成為他們的思想武器,引導他們走上追隨中共革命的道路。在國共鬥爭中,國民黨有學問的人很多,但沒有人以通俗語言、通過講哲學的方式寫出這樣的書。國民黨的對策是將此書列為禁書。現在看來,《大眾哲學》根本不是哲學,而是政治宣傳,是為達到當時中共的政治目的而寫的。

一本是美國記者埃德加·斯諾(Edgar Snow)寫的《紅星照耀中國》(Red Star Over China),英文本在1937年出版。中譯本有許多名稱,為了逃避國府的查禁,用得最多的書名是《西行漫記》。我少年時購入的版本,書名是《長征25000里》,是1938年出版,1949年重印的版本。美國記者斯諾,在1936年通過一些人的介紹、聯絡,進入中共西北根據地延安,進行了三四個月的採訪後,寫成這本巨著。通過對毛澤東和中共高級領導人周恩來、彭德懷、朱德等的採訪,生動地講述了中共紅軍在國民黨圍剿中大逃亡的「25000里長征」,建立西北根據地的「民主政府」的面貌,其中最突出和生動的,是由毛澤東自述的「一個共產黨員的來歷」。後世有關毛澤東早年的成長和活動的資料,許多都來自這裡。

1938年初版、1949年重印的《長征25000里》(西行漫記)(作者提供)
1938年初版、1949年重印的《長征25000里》(西行漫記)(作者提供)

斯諾不是共產黨的信徒,他以自由記者的身份,帶著當時無法理解的關於革命、紅色政權、蘇區的文化政治經濟、共產黨人的信仰等疑問,如實報道他的所見所聞。在當時來說,在中國大部分地區,以至全世界,都彷彿撥開了中共的神秘面紗,展現了斯諾筆下的中國共產黨的面貌。這本書迅速被譯成多國文字,並由暢銷書成為經典著作。在中國廣大地區,影響力尤其驚人。當時許多年輕人都是因為讀了這本書而奔赴紅色根據地,或直接間接為中共奪取政權效力。

在中共建政之初,我讀到這本書,也禁不住對中共革命者為建立新中國的努力無限敬佩,亦嚮往這種革命生涯。

斯諾所寫,是不是中共紅色根據地的真貌?毛澤東和其他幾位領導人的事跡是否真實?

我想到的是,在美國作家Barbara W. Tuchman所寫的《Stilwell and the American Experience in China,1911-45》一書中,記載了抗戰期間,有幾位記者訪問延安回到重慶,向蔣介石夫人宋美齡讚揚共產黨人廉潔奉公、富於理想和獻身精神。宋美齡感觸良深,默默地凝視長江幾分鐘後回身,說出了這樣一句話:「如果你們講的有關他們的話是真的,那我只能說他們還沒有嘗到權力的真正滋味。」

已經嘗到權力滋味的蔣夫人這句睿智而感傷的話,可惜當時沒有被傳播。而在斯諾訪問延安後幾年,紅色政權在西北較為穩固,就開展了鬥爭運動,而我那16歲的小姑姐也在那次的所謂「搶救運動」中被批鬥,並抑鬱而死。

在中共建政後,好長的一段時間,這本當年鼓舞了無數青年投奔延安的《西行漫記》,居然沒有再重版,後來重版也只是因應斯諾再訪華而作「內部發行」。我對此未有深究,但相信必有中共認為不適宜在掌權後公諸於眾的原因。中共的政策此一時彼一時,沒有真正要堅持的理念,一切都以有利於掌權者權力為依歸。

《大眾哲學》和《西行漫記》兩本書,對中共在國共鬥爭中佔取社會意識的上風,大有幫助。

對我年輕時的價值觀和人生觀有影響另一本書,是一本蘇聯小說。下一篇再談。(文章發佈於2021年7月2日)

*作者為香港知名時事評論家、作家。1970年曾創辦雜誌《七十年代》,1984年更名《九十年代》,直至1998年停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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