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怡專文:國民黨路有凍死骨,共產黨有專政馬屁詩

2021-11-14 05: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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乘火車出逃的上海市民,Jack Birns 攝於一九四九年三月。

乘火車出逃的上海市民,Jack Birns 攝於一九四九年三月。

那一年,我也大量接觸反國民黨統治的詩詞、歌曲。過了幾十年後,這些詩歌居然仍適用於今日。

失敗者回憶錄24:1948樹倒猢猻散

1948年到了香港,起先住在佐敦,後搬去九龍城,我入讀培正中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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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年,中國出現了翻天覆地的變化,每天看報章都有哪裡「易手」的標題。所謂「易手」就是從國民黨統治之手落入中共統治之手。戰場上,國民黨軍節節敗退,共軍節節勝利。其中戰爭的殘酷,特別是48年5月到10月,共軍包圍長春城150天,餓死平民16萬的慘劇,當時的新聞沒有報導。對於國民黨統治區各大城市的實況,報章則報導經濟崩潰、達官貴人紛紛逃亡的樹倒猢猻散的景象。國民黨政權在取得抗戰後,沉浸在勝利狂喜中,驕奢淫逸,貪污行賄,倒行逆施,無視中共在抗戰中已勢力壯大,尤其是在國軍和政府高層滲透了特工,在文化圈中的宣傳統戰。槍桿子加筆桿子,在這一年裡就翻轉了強弱之勢。1948年底,國民黨敗象已成定局。

以1945年抗戰勝利時的強盛之勢,實難料到兩三年就如此淪落。可見缺乏憲政基礎的政權,真是說倒就倒。

1948年到香港,與父親、姐姐。(作者提供)
1948年到香港,與父親、姐姐。(作者提供)

我在1949年初,買了兩本書,居然收藏到現在。一本是中共當時在香港辦的報紙《華商報》資料室編纂的《一九四九年手冊》,封面上還留有我那時的簽名,並寫有「初中二信班」。一本是1949年12月香港新民主出版社編印的《中華人民共和國開國文獻》。另外,1969年我在「反英抗暴」期間,為了抹黑「反動派」而編輯出版了一本書《二十年前》,輯錄了1949年1月到7月一些外國通訊社和香港報章刊登的關於中國的報導。通訊社和報章不具中共色彩。

《二十年前》第一篇,是美國的合眾社在1949年元旦發出的1948年中國的經濟回顧,電訊說:1948年在中國,掀起了最惡性的通貨膨脹,根據中國官方數字,這一年,國府貨幣的購買力跌了903倍,美元的兌換率黑市跌三千倍。金圓券在8月取代了法幣,一元金圓券等於300萬法幣,48年底金圓券兌美元黑市價是120比1,因此目前美元對國府貨幣,是1美元等於3億6千萬法幣,而1948年1月,只是1比12萬而已。1947年12月官方發表的生活指數是5萬8千,是1937年6月抗戰前生活指數的一倍,而今天的生活指數已增加到5千2百35萬5千倍也。

美聯社1月8日報導,上海在7日一天之內,街頭收殮了800具露屍,據約略估計,上海3個月內,已有5千以上乞丐死於凍餓。

其他報導則有各地招兵站強拉壯丁,南京政府官員擠飛機南逃,廣州忙於接待首都高官等等亂象。

中共《華商報》編的《一九四九年手冊》,開頭就說,「革命戰爭已經進入全面勝利的最後階段,新中國在成長,舊中國在死亡。」

我早前還藏有廖鳳舒以廣東方言寫的舊體詩集《嬉笑集》,他在1949年寫的「廣州即景」諧趣而寫實:

「鹽都賣到咁多錢,無怪鹹龍跳上天。官府也收來路貨,賊公專劫落鄉船。剃刀刮耐門楣爛,賭棍扒多席面穿。禾米食完麻雀散,留番光塔伴紅棉。」

「鹹龍」是當時廣州對港幣的俗稱。由於金圓券天天貶值,廣州市民大都持鹹龍保值,但市面消費仍需用金圓券,因此假日黑市錢莊乘機壓價,這些店入門就要刮一筆,故被稱作「剃刀門楣」。廣東話「食得禾米多」是以農民曬榖時偷食的麻雀,來喻人多行不義,做盡壞事。達官貴人食得禾米多之後紛紛逃亡,是「禾米食完麻雀散」之意。光塔是廣州名勝,紅棉是廣州市花。

那一年,我也大量接觸反國民黨統治的詩詞、歌曲。過了幾十年後,這些詩歌居然仍適用於今日。因為寫得真好,我至今仍然記得一些。(文章發佈於2021年6月18日)

失敗者回憶錄25:豬公狗公烏龜公

「公安怎樣公?豬公狗公烏龜公,公心何在,公理何存,每事假公圖利祿;分局什麼局?酒局肉局洋煙局,局內者歡,局外者苦,何時結局得安寧。」

最先想到1948年前後在中國出現的文化產品,是過年時被市民偷偷貼在廣東某縣公安分局的對聯:

「公安怎樣公?豬公狗公烏龜公,公心何在,公理何存,每事假公圖利祿;分局什麼局?酒局肉局洋煙局,局內者歡,局外者苦,何時結局得安寧。」

上下聯分別以「公安」「分局」起頭。「豬公狗公烏龜公」,是憤慨之詞,等於現在香港粗話DLLM。

在中國,無論是中共建政前或後,警察都叫「公安」。在世界所有地方,人民最常接觸的政府公務人員,就是警察。政通人和的社會,警察是維護治安、最直接幫助人民的公職,小朋友喜歡和尊敬「警察叔叔」。在掌權者視人民為糞土、為奴隸的威權社會,警察就是最直接執行恐怖統治的公職。中共建政之初,公安一度是安民的形象,但很快就變成專政統治的工具。

警察,是「警察叔叔」,還是「豬公狗公烏龜公」的黑警,就看政權的本質,是尊重人權呢,還是視人民為奴、為專政對象。

講到警察,想起作家老舍1937年寫的小說《我這一輩子》,講北京一個從清末做到抗戰前的警察的一生。1950年中共建政之初,著名電影人石揮自導自演拍成影片,將警察的一生擴展到中共建政前夕。他一輩子安分守己,奉公守法,經過幾次改朝換代,卻越來越守不住安份善良的底線。滿清時還能為市民排難解紛,也受市民尊重;到後來專權政治卻沒辦法不充當幫掌權者壓制學生運動的幫兇。影片加了解放軍解放全中國的光明尾巴。不過,一心靠攏的石揮卻在1957年被打成右派投海自殺,原著者老舍在1966年文革期間被批鬥毒打後到北京太明湖投湖自盡。

老舍於文革期間自沈於太平湖。圖為老舍夫婦和女兒。
老舍於文革期間自沈於太平湖。圖為老舍夫婦和女兒。

當年對腐敗政權諷刺最犀利的新詩,是《馬凡陀山歌》,馬凡陀諧音「麻煩多」,是詩人袁水拍的筆名。他諷刺自稱「公僕」的官員的那首《主人要辭職》,對任何時代的專權政治,都不失時效:

「我親愛的公僕大人!/蒙你賜我主人翁的名稱,/我感到了極大的惶恐,/同時也覺得你在尋開心!

明明你是高高在上的大人,/明明我是低低在下的百姓。/你發命令,我來拼命。/倒說你是公僕,我是主人?

我住馬棚,你住廳堂,/我吃骨頭,你吃蹄膀。/弄得不好,大人肝火旺,/把我出氣,遍體鱗傷!

大人自稱公僕實在冤枉,/把我叫做主人更不敢當。/ 我想辭職,你看怎樣?/主人翁的台銜原封奉上。/我情願名符其實地做驢子,/動物學上的驢子,倒也堂皇!

我給你騎,理所應當;/我給你踢,理所應當;/我給你打,理所應當。/不聲不響,驢子之相!

我親愛的騎師大人!/請騎吧!請不必作勢裝腔!/標語口號,概請節省,/民主,民主,何必再唱!」

《萬稅》一詩諷刺政府稅多,前頭幾句是「這也稅,那也稅;/東也稅,西也稅,/樣樣東西都有稅;/ 民國萬稅,萬萬稅!」《詠國民黨紙幣》一詩諷刺通貨膨脹:「走進茅房去拉屎,忽然忘記帶草紙。袋裏掏出百元鈔,擦擦屁股滿合適」。

同一個袁水拍,在中共建政後,卻不敢諷刺,成為「歌德派」( 歌功頌德派)。1976年1月 《詩刊》發表了毛澤東詩詞《念奴嬌·鳥兒問答》,有一句「不須放屁,試看天地翻覆」,把「放屁」入詩,不僅不雅,而且顯出縱意為之的權勢。袁水拍居然在《紅旗》雜誌稱頌毛「以屁入詩」「前無古人」,是「妙筆生花的傲視百代之作」。以「拍」為名的詩人,真是實至名歸,主人放個屁也說是香的。

「豬公狗公烏龜公」,種族至今繁衍不絕!

(文章發佈於2021年6月21日)

*作者為香港知名時事評論家、作家。1970年曾創辦雜誌《七十年代》,1984年更名《九十年代》,直至1998年停刊。本文原發表於香港蘋果日報,授權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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