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怡專文:為權力者服務的書寫,不是歷史全貌甚至不是真相

2021-11-06 05: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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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5年的上海。

1945年的上海。

父親導演《怒吼吧,中國》,他與汪政權的戴策的關係,又是怎麼一回事?當時汪政權的人,與重慶政權、延安政權的人,是怎樣的關係和聯繫?我不清楚,可能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至少不是歷史所寫的一刀切的關係。

失敗者回憶錄18:逃難

1945年,太平洋戰爭日軍已呈敗象,在上海淪陷區,幾乎天天有盟軍轟炸機空襲。九歲生日剛過。一天早上醒來,發現爸爸不見了。當天晚上,跟着媽媽、姐姐,倉皇出走。在黃浦江與另一家人坐上一艘小船,黑夜沿着岸邊的蘆葦叢撐杆划行,日軍探照燈從對岸照射過來,偶有幾響機槍聲,小船若被探照燈發現就會成為機槍目標。終於溜過了日軍封鎖線,小船凌晨靠在岸邊,那裡已是中國國民軍佔據的後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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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家人擠在一部破舊的汽車裏,向安徽省屯溪駛去。汽車開行不久,就看到路上衣衫襤褸的傷兵,扶老攜幼的人群,伸出來討飯吃的污黑的手,還有路邊一動不動的餓殍。我驚愕地發現了另一個世界。在淪陷區,我也知道有戰爭,知道空襲警報響了要關燈,關燈後會聽到飛機投下炸彈的轟隆聲響。但不知憂愁。父母擔心生計,我卻有書讀有飯吃。才一天過去,忽然都變了。平日顧着玩不肯吃飯,現在卻因為不夠吃而總是覺得餓。

汽車因破舊常常開不動。那時叫「拋錨」。現在的人恐怕只知道船有「拋錨」,而不知道汽車也有「拋錨」。汽車開開停停,停下來司機就修車,修不好就在附近找個可以落腳的地方過夜。記得我們曾住進一個無人的寺廟,那裡停著幾副空棺材,我們就睡在棺材蓋上面。過了一夜,汽車又再啟動。

深夜,在一個河灘上等着換乘另一艘船,鋪一塊布就一家人躺在河灘上。黝黑中河灘空蕩蕩,極目處渺無人煙,遠處依稀有一個棚架,亮着燈,刺耳的豬叫聲劃破夜空傳來。同行的大人說那是屠宰場。仰望夜空,沒有了都市燈光,星星更多更密了。我以前看星空會想的是:那些星星在哪裏?上面有生物存在嗎?星星之外還有些什麼?現在,那些思索和想像都沒有了,人世的苦難填滿了腦際,我看到戰爭、貧窮、飢餓、災難、亂序,和就在身邊的死亡。

兩天前還是無憂無慮的九歲孩子,一天之內突然長大了,開始失眠了,像成年人那樣思索了:我是什麼人?淪陷區的相對太平和敵後的紛亂是怎麼回事?為什麼我和剛見到的許多孩子要流離飄蕩?我自己的身份是甚麼?這一天見到的才是真正的苦難中國嗎?

10歲在上海,抗戰勝利後國共合作時期,姑姐和姑丈從延安來上海做文化界的統戰工作,與我家三人合影(父親去了北平)。(作者提供)
10歲在上海,抗戰勝利後國共合作時期,姑姐和姑丈從延安來上海做文化界的統戰工作,與我家三人合影(父親去了北平)。(作者提供)

後來知道,父親突然接到通知,說和他一起在電影公司工作過的作家柯靈那一天被日本軍警逮捕了。據說他身上有父親「李炎林」的名片。當晚父親就坐船離開上海,臨走前安排另一艘船次日接載母親、姐姐和我離開。和我們同船同車的另一家人,是作家李健吾一家。柯靈和李健吾,是淪陷區話劇界較為明顯表達愛國抗日意識的人物。我家的逃亡與這二人的牽連,顯然是因為父親與他們的聯繫。那麼父親導演《怒吼吧,中國》,他與汪政權的戴策的關係,又是怎麼一回事?當時汪政權的人,與重慶政權、延安政權的人,是怎樣的關係和聯繫?我不清楚,可能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至少不是歷史所寫的一刀切的關係。

後來得知,柯靈被捕時,趁虛把爸爸的名片吞進肚裡,所以我們的出走實是虛驚一場。柯靈在日本警備部受刑,後獲張愛玲的丈夫、在汪政權任宣傳部次長的作家胡蘭成營救出獄。

媽媽帶著姐姐和我,到屯溪不久,還沒有見到爸爸,日本就投降了。大概在屯溪停留兩個月,我們就回到上海。社會在勝利的狂喜中,一切都迅速改變。但是,我長大了,感覺到社會反不像淪陷時期那樣安寧和有序。(文章發佈於2021年6月2日)

失敗者回憶錄19:愚者師經驗,智者師歷史

師歷史,很難,因為首先就要破解被掌權者扭曲的歷史,才能從真實的歷史中學習。

過去幾段「回憶錄」講二戰時的淪陷區,雖有一些個人經歷,但大部分內容是根據別人的書籍、文章,結合自己童年記憶,而寫出來的。那時我年紀小,除了記憶模糊,也還沒有對人生的思考能力。九歲那年躺在河灘,開始了人生的思索,我覺得自己長大了。這以後的記事,會更多依靠自身體驗。

對於民國北京時代、汪精衛、淪陷區這一段歷史,絕大部分人長期在國共正統歷史書寫的熏陶下,形成了對「軍閥」、「漢奸」的固定觀念,尤其是中國人,在腦海中已經凝聚了「愛國」「救亡」「中國飽受欺凌」的不變意識,不會去思考事情有沒有另外一面,不會去想:現實所呈現的即或是真實,但是不是還夾帶著掌權者因應政治需要,幾十年向我們灌輸的歷史觀?

儘管那些是我還沒有出生或還未懂事的年代發生的事,但我就是在那樣的社會意識、社會氛圍中成長的。在抗戰後發生各樣的人與事,都擺脫不了正統歷史書寫所形成的社會意識的影響。甚至到了現在,我寫汪精衛和淪陷區的記事與觀察,仍然有讀友留言說「漢奸就是漢奸」,不能為他們辯護。可見當歷史按掌權者的意志去書寫,一旦成為固定的、沒有人提出異議的史觀時,就會內化到社會每一個人的心裡,成為不可逆的社會心理狀態。這正是人類社會的人為災難不斷發生的原因。

在一部日本拍攝的跨越時空的故事片中,開頭有一句話:「愚者師經驗,智者師歷史」。

人生的閱歷和經驗當然是寶貴的,許多年輕人之所以在處事上碰壁,往往是因為他們缺乏社會經驗。但是,一個人如果做什麼事都根據過去的經驗,那麼他不僅無法開創新局面,而且也會因為未能察覺社會的變遷,而無法跳脫過去的經驗以作調適。社會上有許多開創一番新事業的人士,大都不是有什麼經驗,有些甚至因為他在那一行業沒有經驗,才開創出新氣象。但繼續下去,如果他仍然囿於以往的成功經驗,他就會被經驗所困,注定走上失敗之路。倘若社會運動由這樣的人帶領,更會帶來慘痛後果。因此,經驗是好,但因循經驗的必是愚者。

批判精神就是科學精神。人類所有的進步,都是從批判已有的經驗而求得的;人類今天所享有的權利,都是從一些人不顧社會多數人的經驗,明知不可為而為地捨命爭取而得到的。

師歷史,很難,因為首先就要破解被掌權者扭曲的歷史,才能從真實的歷史中學習。因此,德國哲學家黑格爾說:「人類從歷史中學到的唯一教訓,就是人類沒有從歷史中吸取任何教訓。」原因不是歷史沒有提供教訓,而是為當代掌權者服務的歷史書寫,並非歷史全部,甚而不是真相,而人類因為從扭曲的歷史中形成了一些固定不移的觀念,也就永遠不會從真實的歷史中吸取教訓。

顛覆一些正統的歷史觀念,是師歷史的開始。我這一生見過太多師經驗的愚者,而我自己也不是師歷史的智者。我只是記述漫長人生中點點滴滴的個人經歷,或作為人們認識歷史真相的小小補充。因畢生事業所繫,回憶錄的記事不是重點,重點在心路歷程。而心路的起點是怎麼樣的社會意識,是首先要探索的。

接下來,就會敘述記憶較清楚的九歲後的事。(文章發佈於2021年6月4日)

*作者為香港知名時事評論家、作家。1970年曾創辦雜誌《七十年代》,1984年更名《九十年代》,直至1998年停刊。本文原發表於香港蘋果日報,授權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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