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蘇聯國安會反情報部門──Ｋ局（Directorate K）來說，這是一項例行竊聽公事。
用不到一分鐘就撬開了列寧大道（Leninsky Prospekt）一○三號八樓一間公寓的門鎖，莫斯科的這棟高樓大廈裡，住滿了國安會官員及其眷屬。在兩名戴著手套、身穿工作服的男子開始有條不紊搜索公寓之際，還有兩位技師神不知鬼不覺地迅速在屋裡布線，在壁紙和壁腳板後方植入竊聽裝置，在電話聽筒裡插入麥克風，並在客廳、臥室和廚房的燈具裡插入攝影機。當他們在一小時後完事，這間公寓裡幾乎沒有一個角落能逃脫國安會的耳目。最後，他們戴上口罩，在衣櫥裡的衣服和鞋子上噴灑放射塵，濃度夠低而不至於中毒，但足以讓國安會的蓋革計數器（Geiger counter）追蹤到穿戴者的行動。然後他們離開，小心鎖好身後的大門。
數小時後，一名俄國高階情報官員從倫敦搭乘蘇聯民航（Aeroflot）班機，降落在莫斯科機場。
國安會上校歐列格．安東尼耶維奇．戈爾季耶夫斯基（Oleg Antonyevich Gordievsky）正處於生涯顛峰。這位蘇聯情報機構的奇才認真刻苦地逐步晉升，先後任職於斯堪地那維亞、莫斯科和英國，紀錄幾乎無可非議。這時，他以四十六歲的年紀，被拔擢到國安會倫敦聯絡站站長這份肥缺上，而他奉命返回莫斯科，接受國安會主席正式指定。戈爾季耶夫斯基這位職業間諜，可望在這個一手掌控蘇聯、巨大而冷酷的情報網絡裡，晉升到最高層級。
結實健壯的戈爾季耶夫斯基，信心十足地大步穿越機場的人潮。但一種低沉的恐懼卻在他心中沸騰。因為國安會資深特工、蘇聯忠實的秘密情報員歐列格．戈爾季耶夫斯基，是一名英國間諜。
十多年前被英國對外情報部門軍情六處（MI6）吸收，代號諾克頓（NOCTON）的這名特工，已經證明了自己是史上最有價值的特工之一。他回饋給英國主管的大量資訊，改變了冷戰的走向、敲開了蘇聯間諜網、協助防止了核戰，並且在世界事務陷入凶險的時候，提供了獨特的洞見，讓西方得以理解克里姆林宮的思維。這位蘇聯間諜所提供大量不同凡響的機密，美國總統雷根（Ronald Reagen）和英國首相柴契爾夫人（Margaret Thatcher）都得到了簡報，即使兩位領袖都不知道他的真實身分。就連戈爾季耶夫斯基的年輕妻子也對他的雙重人生一無所知。
戈爾季耶夫斯基被任命為國安會駐外站長（俄文rezident，國安會駐外聯絡站［rezidentura〕負責人），使得知曉這個專案的一小群軍情六處官員雀躍不已。身為蘇聯派駐英國最高階的情報特工，戈爾季耶夫斯基從此就能取得俄國間諜工作最核心的機密：他得以在國安會採取行動之前，先行將他們的計畫告知西方；國安會在英國也將失去力量。但他突然被召回莫斯科，卻讓諾克頓團隊感到不安。有些人察覺這是個圈套。戈爾季耶夫斯基在倫敦的安全屋和軍情六處的上線們倉促會面時，他們向他提供了「全家叛逃並留在英國」這個選項。所有與會人員都了解風險：要是他正式成為國安會站長回來，那麼軍情六處、中央情報局和他們的西方盟友在情報上就中了大獎，但如果戈爾季耶夫斯基落入圈套，他就會失去一切，包括他的性命在內。他苦思長考之後下了決心：「我會回去。」
軍情六處官員們再次複習了代號「皮姆利科」（Pimlico）的戈爾季耶夫斯基緊急脫逃計畫，七年前計畫擬訂的期望，是它永遠無須啟動。軍情六處從來不曾從蘇聯境內將任何人偷運出境，更不用說一名國安會官員。這個複雜又危險的計畫，只能在萬不得已時發動。
戈爾季耶夫斯基接受過察知危險的訓練。當他步行穿過莫斯科機場，神經因為內在壓力而衰弱不堪，他到處看見危險信號。護照審查官查驗他證件的時間似乎久得不尋常，然後才揮手放行。國安會上校從海外返國時的小小禮數，被安排前來迎接他的那名官員到哪兒去了？機場始終在嚴密監控之下，但今天看似漫不經心佇立著的不起眼男女似乎比平時更多。戈爾季耶夫斯基搭上計程車，對自己說，要是國安部得知實情，他一踏上蘇聯領土就會被逮捕，這時已經在前往國安會監獄的途中，即將面臨偵訊和拷打，而後處決。
就他所見，他走進列寧大道上那座熟悉的公寓大樓，搭上電梯前往八樓時，並未受到跟蹤。他從一月就不曾踏進他們家的公寓了。
前門的第一道鎖輕易開啟，第二道鎖也開了。但門板紋風不動。門上的第三道鎖是老式的鎖舌輔助鎖，從這座公寓大樓興建時就已經安裝，而它被鎖上了。
但戈爾季耶夫斯基從來沒用過第三道鎖。實際上，他沒有這道鎖的鑰匙。那必定意味著某人帶著萬能鑰匙進去過，離開時失手上了三道鎖。那個某人必定是國安會。
前一週的恐懼具體形成了一種強烈的結凍感，他毛骨悚然、動彈不得地發現，自己的公寓被人入內搜索，可能還被裝了竊聽器。他受到懷疑了。有人出賣了他。國安會在監控他。這名間諜被他的間諜同僚監視了。
＊作者為歷史學家，曾任牛津大學莫德林學院院長，現為英國《泰晤士報》專欄作家。麥金泰爾著有多部叫好又叫座的間諜傳記，本文選自作者著作《叛國英雄．雙面諜O.A.G.》（野人出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