薔薇街上的照相館:《花街往事》選摘(2)

2018-02-17 05: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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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八五年,我爸爸在薔薇街13號搞他的照相館,那時他是全城跳舞界的名人。顧大宏少年學舞,得自解放前上海灘舞廳的真傳,中年喪妻,不肯續弦,沒有人管著他。他長得好看,又愛穿西裝,甚至打領帶。

一九八五年,我爸爸在薔薇街13號搞他的照相館,那時他是全城跳舞界的名人。顧大宏少年學舞,得自解放前上海灘舞廳的真傳,中年喪妻,不肯續弦,沒有人管著他。他長得好看,又愛穿西裝,甚至打領帶。

一九八五年,我爸爸在薔薇街13號搞他的照相館,那時他是全城跳舞界的名人。顧大宏少年學舞,得自解放前上海灘舞廳的真傳,中年喪妻,不肯續弦,沒有人管著他。他長得好看,又愛穿西裝,甚至打領帶。種種一切,把城裡想學跳舞的女人全都引到了薔薇街上,她們就在光天化日之下摟著他,沒有音樂,他們像做早操一樣喊著一二三四,在照相館對面的曬場上轉圈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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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女人大多數都步入中年,她們很時髦,通常都燙著頭髮,穿著街面上流行的衣服,有的還噴灑些香水,氣味濃烈,不過我姐姐說那支是香波或者花露水而已,真正的香水不是這樣的。她們一茬一茬地來,跳舞之餘,有時在我爸爸的照相館裡拍張照,有時更滑稽,來拍照的女人看見我爸爸教跳舞,在拍照之餘她們也要求加入學員行列。街上被她們搞得鬧哄哄的。那會兒跳舞還是一項禁止的娛樂,最起碼不能在街上公開跳,也不能有營業性的舞廳,街道主任鮑翠芬就衝了過來,指責我爸爸有傷風化。這些女人對鮑主任一概嗤之以鼻,並用我爸爸日常所說的話回敬鮑主任:「毛主席還跳舞呢。」

我爸爸本人,他是從來不敢對鮑主任提及毛主席的。對於開放時期受禁階段的交際舞,人們的態度很矛盾。比如不愛跳舞的人,說這是淫亂活動,應該取締,並且把攝影師顧大宏之類的渣滓都送去勞教;比如愛跳舞的人,說交際舞是一種健康運動,活動活動筋骨,跟做早操沒啥兩樣。這兩種思潮都有點說不過去,跳舞不該坐牢,也不該像做早操。如果折衷一下,跳舞,它只是跳舞,那人們又會說,這是放屁,世界上有那麼單純的事情嗎?

。對於開放時期受禁階段的交際舞,人們的態度很矛盾。比如不愛跳舞的人,說這是淫亂活動,應該取締,並且把攝影師顧大宏之類的渣滓都送去勞教;比如愛跳舞的人,說交際舞是一種健康運動,活動活動筋骨,跟做早操沒啥兩樣。
對於開放時期受禁階段的交際舞,人們的態度很矛盾。比如不愛跳舞的人,說這是淫亂活動,應該取締,並且把攝影師顧大宏之類的渣滓都送去勞教;比如愛跳舞的人,說交際舞是一種健康運動,活動活動筋骨,跟做早操沒啥兩樣。

我爸爸之所以沒有被送去勞教,在於他的謹慎和瀟灑,他教跳舞不收錢!當時有一些老頭子就靠這個掙錢,雖然也沒把老頭子送去勞教,但我爸爸這種中年美男就很難說了,他正是坐牢的好年紀。不過他也不是省油的燈,經過跳舞培訓,一傳十,十傳百,薔薇街上的蘇華照相館很快掙來了名聲。太可悲,他自詡為戴城TOP10的攝影師,結果卻靠出賣色相來維持經營。

我姐姐討厭他不務正業,然而她很快就明白了道理所在。當時顧小妍念高一,是個貪財的女孩,喜歡身上有點零花錢,買書買零食買衣服,既然能掙錢,她就不說什麼了。我們家窮得太久,已經沒資格再嘲笑金錢了。後來我姐姐說,這就好像商場門口的遊戲機,遊戲機並不能維持商場的開銷,但它帶來了人流量,做出了市面。我爸爸就是這台遊戲機。

由於名聲太響亮,後來的事情發生了一點微妙的變化。那些上門學藝的女人不再是清一色的時髦阿姨,她們的檔次逐漸往下降,有的燙了很難看的雞窩頭,有的穿著紡織廠的工作服,有的大嗓門,有的斜眼睛。這他娘的太掃興了,我爸爸硬著頭皮對付了一陣子,自己也覺得很沒臉,他藏起了自己心愛的囚服西裝和黃皮鞋,打扮得像個工人師傅一樣,但阿姨們仍絡繹不絕,絲毫沒有看不起他。最後有個賣皮鞋的阿姨送給了他兩雙小方頭的牛皮鞋子,並叮囑我爸爸,下次再教她跳舞,他必須穿上她送的皮鞋。

我爸爸中年以後的紅顏知己,就是關文梨,她那時在一個文具品商場裡賣毛筆,賊貴的那種貨色。與她當初炸油條一樣,她的美貌以及破鞋的歷史讓人們格外青睞,戴城所有的書法家都在她的櫃檯上買毛筆,然而毛筆畢竟是奢侈品,普通男人再也不可能像買油條一樣的排隊接近她了。

她仍然愛著我爸爸,她跳舞都是我爸爸教的,可是在一九八五年他們之間出了點小問題,那是顧大宏大紅的一年,他的門口排著隊,而她那邊反而冷清了。有一天她來蘇華照相館找我爸爸,聽見碧波飯店的女老闆揚言,只要顧大宏願意,她隨時可以嫁給他。關文梨有點受不了,她默默地走開了,後來她轉投一個綽號叫「老克拉」的傢伙門下,跟著另一夥人跳舞。我爸爸呢,因為太熱鬧,並且他也沒打算娶任何開飯館或是賣毛筆的女人,時間過去,感情漸淡,竟也沒有再去找關文梨。

那時各個單位裡都有內部的舞會,我爸爸常去。他對場子的要求很高,最起碼得是水磨石的地坪,最好是木地板。他最為中意的地方是靳家花園的商業系統俱樂部,最煩紡織廠的食堂,那地坪實在太糟糕了,用來開批鬥大會還差不多。他沒有固定的舞伴,也就是所謂的「舞搭子」,人們覺得他過於清高,不過很快也就理解了,像他這樣一個以傳授舞蹈為己任的人,是不應該有固定舞伴的。他是蜜蜂,而她們是花朵。他的舞票(或曰入場券)都是別人送的,每每孤身一人騎著自行車去舞廳,就地挑選舞伴,如果沒有合適的舞伴他寧願不跳舞,就在邊上看一會兒。被他邀請的女人都有一點點得意,他從來沒吃過皮蛋,也沒有發展出更深入的感情,甚至連手帕交都沒有一個。這成為他的風格、特色、標籤,以及做人的原則。

即便如此,他還是闖了禍。有一天一個女人的丈夫找到了他,把他堵在照相館裡,說:「你要是再敢帶壞我老婆,我就打斷你的腿。」我爸爸想半天不知道他老婆是誰。後來他也想通了,就開始教男人跳舞,最起碼在有人上門打腿的時候,看見一幫男人在,可以收斂些。最起碼,他可以讓自己不那麼像個色狼。

《花街往事》書封(東美出版提供)
花街往事》書封(東美出版提供)

*作者於1973年生於蘇州,現居上海。2007年以長篇小說《少年巴比倫》廣受矚目,陸續發表《追隨她的旅程》、《天使墜落在哪裡》、《雲中人》、《慈悲》等,獲得多項重要文學獎,是近年華文文壇最重要的小說家之一。本文選自《花街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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