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利班可能遲早會和北京產生沖突。但只要塔利班不公開支持「東突」，北京不會和它決裂。
塔利班（神學士）對阿富汗首都喀布爾的攻佔以及美國的倉促撤離，導致拜登政府飽受內外批評。盡管拜登在電視講話中為美國的撤退辯解，聲稱美國佔領阿富汗的目的只是消滅恐怖分子而非幫助阿富汗的國家建設，但毋庸諱言，此乃華盛頓20年阿富汗政策的失敗。
在過去20年，美國花費了巨大的人力物力成本，並以死亡2300多名士兵的代價，未能達到消滅塔利班、移植民主、重建阿富汗的目標，反而壯大了這個組織，讓事情回到原點。此外，華盛頓未和盟友協商的倉促撤退，不顧那些曾經和美軍合作的阿富汗人士的巨大危險，給人一種對阿富汗始亂終棄的印象，也重創了美國信譽，認為華盛頓在關鍵時刻是靠不住的霸權。
但華盛頓阿富汗政策的失敗也許更表現在時間成本上。美國發動中東反恐戰爭，對伊拉克和阿富汗進行打擊，讓自己身陷這兩國的泥潭，以致延誤戰略東移，讓中國得已崛起，成為美國現在不得不正視的最強大的競爭對手。要是把這個時間成本算進來，比起投入阿富汗的有形資源來，對美國國力的消耗更嚴重。這也是拜登（其實也包括特朗普）政府為什麼堅持美軍必須撤出阿富汗的原因。
美國為何撤離阿富汗？
也正是基於此，外界有看法認為，華盛頓倉促撤出阿富汗，是要收縮戰線，集中力量對付中國，包括「禍亂新疆」。比如，前印度駐阿大使最近撰文表示，美國撤軍背後可能是更大地緣戰略謀劃：將原本投入阿富汗的資源調集至印太方向，更好遏制中國這一主要對手；同時轉嫁禍水，放任阿富汗局勢大亂直接威脅中國利益，並使俄羅斯、伊朗承壓。在他看來，美國佔領阿富汗期間，不僅未能利用阿富汗局勢壓制域內競爭對手，還投入天量資源進行「反恐戰爭」，反而替整個區域消除了極端宗教風險和暴力恐怖威脅。
我曾說過，習近平上台後，新疆局勢轉向穩定，固然主要因為北京強硬的治疆政策，但美國對塔利班和其他極端勢力的打擊客觀上也為新疆提供了一個安全的外部環境，沒有美國為本區域提供的這個公共安全秩序，新疆局勢可能不會像現在這樣穩定，北京如今就擔心美軍撤出阿富汗後新疆的暴恐重又活躍。從這個角度看，美國在阿富汗的駐軍有益於中國。除此外，中國的投資和產品也得以利用美國提供的這個公共安全產品而大量進入阿富汗，讓中國的勢力滲透進阿富汗，故而，美國在阿富汗的存在實際上也起到為中國做嫁衣的作用。
我種桃，你摘果，而且名正言順，任何一個美國政府，都不可能做這種賠本買賣。因此，美軍撤出後，勢必引起阿富汗和周邊局勢的巨大變化和力量重組。中國、俄羅斯、伊朗這些美國的對手以及印度和土爾其等美國盟友，在美國20年留下的阿富汗這個爛攤子面前，將重新調整自己的阿富汗戰略，在未來的阿富汗局勢中佔得一個先機和有利位置。
其中，國際社會關注最多的就是中國的阿富汗政策會有怎樣的變化。中國會第一個承認塔利班的新政權嗎？如果中國過度卷入阿富汗的內部事務，是否最後也會步蘇聯和美國的後塵，在這個號稱「帝國墳場「的阿富汗折翅？
塔利班脫胎換骨？
理解北京在塔利班時代的阿富汗政策的可能變化，首先要明確其阿富汗政策的優先目標是什麼，從官方透露的信息看，應該主要有兩個：一是新疆局勢，阿富汗變局對新疆的影響和挑戰；二是一帶一路，打通阿富汗這個中國連結中亞、南亞、西亞的樞紐。北京的阿富汗政策和對塔利班的態度取決於這兩點的實現程度。
對中國來說好消息似乎是，此番塔利班卷土重來，和20年前有了某種也許可稱得上脫胎換骨的變化。伴隨對喀布爾的佔領，塔利班對外釋放了要搞政治和解，建立一個具有包容性的伊斯蘭政府的信號，對和美軍合作的民眾，不再搞大肆抓捕和刺殺，也允許女性上班女童接受教育，減少了激進色彩。外交上，則努力和周邊大國以及鄰國搞好關系，積極爭取外部承認和支持，甚至允許西方外交使團和西方人通過喀布爾機場安全撤出，以減少新政權建立的阻力。
看起來，塔利班接受了第一次執政被四面孤立的教訓，然而它能否真正脫胎換骨，以一種全新面目出現，真正建立一個包容性政府，實現政治和解，穩定阿富汗局勢，恐怕只能且走且看。這不僅僅是因為最近幾天，在阿富汗傳出了和塔利班宣稱的不吻合的消息，如不允許婦女上班，槍殺一些反塔利班的民眾。塔利班沒有一個強有力的組織體系，其上層機構不能有效約束下面的分支機構，這些消息姑且可以看作其分支組織未能准確理會上層意圖而自行其是。盡管如此，塔利班極端原教旨的意識形態很難讓世人對其放心。這種要在阿富汗建立一個伊斯蘭神權統治國家的極端保守的宗教意識形態，與現代國家需要的世俗性會產生內在和本質的沖突。如何調和兩者的矛盾，在維護自身意識形態純潔性以及保持國家的世俗性之間形成適當的折沖，對塔利班是個很大挑戰。尤其考慮到阿富汗還存在復雜的部族矛盾，此種挑戰就更大。
北京或許不久之後就會感受同塔利班的極端意識形態產生的衝突，這就是對「東突」的處理。北京把「東突」定義為恐怖組織，雖然塔利班向北京承諾不會允許任何勢力在阿富汗從事針對中國的活動，但要它切割和「東突」的關系，不對「東突」分子進行庇護是難以辦到的，因為在伊斯蘭的教義上兩者是兄弟。北京當然也明了這種狀況。早在2000年，北京與塔利班時任領導人奧馬爾見面，後者承諾最多不允許「東突」在阿富汗的領土上從事反中活動，不可能把他們交給中國政府。20年過去後，塔利班的基本教義沒有太大改變，也許出於現實政治考慮塔利班會滿足北京更多的要求，但要它不容納「東突」分子是不可能的。
塔利班丟失過一次政權，對再次統治阿富汗，自然會非常珍惜，它也知道外部形勢的變化，內政外交上，能夠改變的可能都會盡量去改變，但作為塔利班根本的極端意識形態是不會改變的，伊斯蘭教傳承千年，塔利班以極端面目立足並獲得政權，要它在宗教意識形態來一個大轉型，其實是種奢望。它現在展示的某種姿態可能只是一種出於順利建立政權的策略性手段，一旦政權穩固或者某種緊急狀態出現，不排除它會用嚴格的伊斯蘭教義來統治阿富汗，約束每個人。
新疆的安全隱患
這樣來看，塔利班遲早可能和北京產生衝突。但只要塔利班不公開支持「東突」，北京不會和它決裂。北京害怕一旦「東突」受塔利班默許或者慫恿，對新疆發動恐襲，新疆將重回以前不安定的狀態。因此北京對塔利班也是不得不防。新疆如再次陷入恐襲狀態，不僅威脅中國的國家安全和人民生活，也將直接影響中國和巴基斯坦的一帶一路項目。中國雖然在阿富汗有很多投資，但一帶一路尚未進入阿富汗，原因就是阿局勢不穩。像中國官方學者說的，如果一帶一路通過中巴經濟走廊進入阿富汗，和中亞的「絲綢之路經濟帶「連在一起，再從阿富汗通向伊朗和西亞，就將形成一個巨大的中國經濟輻射板塊，由於這個區域也是傳統地緣政治理論的世界島的中心地帶，它對中國的意義和價值不可小覷，可若「東突」受塔利班支持重新對新疆發動恐襲，這一切就會成泡影。
因此，北京和塔利班有可能形成一種共生關系，積極支持塔利班對阿富汗的國家重建。塔利班對中國已經發出了投資呼籲，阿富汗經濟上倚重中國將不可避免，未來北京在阿富汗會有相當的戰略空間和話語權。但是，在阿富汗局勢完全穩定前，北京不會對它進行任何貿然的重大投資。塔利班極端保守的意識形態和對「東突」的態度也將成為北京的一塊心病，在政治上支持塔利班的同時，北京會如王毅所說，對它聽其言觀其行，這個過程會持續一段時間。不過，有一點很清楚，即使塔利班今後同中國交惡，北京有可能會派兵攻打塔利班，但會速戰速決，見好就收，不會派兵佔領阿富汗，最多是扶持一個傀儡政權，不會將自己拖入一場長期的沒有勝算的戰爭中。
＊作者為政治評論員，獨立學者，中國戰略分析智庫研究員兼中國戰略分析雜誌共同主編。本文原刊《德國之聲》，授權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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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鄧聿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