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坤良專欄:觀看張曉雄—舞蹈、美食與身體的踐行者

2021-05-23 05: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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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曉雄作品《浮士德之咒》,台北越界舞團2007,舞者為張建民(張曉雄提供)

張曉雄作品《浮士德之咒》,台北越界舞團2007,舞者為張建民(張曉雄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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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次見到曉雄,不確定是什麼時候、什麼場合,但應該是在1998年前後的關渡校區。我對這個外型清秀陰柔、身材瘦削精實的年輕人第一眼印象,不用別人介紹,就知道是跳舞的。那時的曉雄是舞蹈系專任老師,只忙於教課、排舞、演出,平常見面的機會不多,偶爾獲邀觀賞他為學生編排的舞蹈,以及他跟系上老師合組的台北越界舞團公演,與他才稍微有些接觸,但也僅是點頭之交。

曉雄當舞蹈系主任,開始接行政工作,已在我退休之後。似乎為了印證君子不重則不威的諺語,原本輕盈飄逸的身材,慢慢地「熊」壯起來。作為一名舞蹈家,身體原本就不缺乏運動,即使這些年絕少親自上台,但平常教舞排演,習慣性的現身說法,差不多也等同上場了,為何身軀像吹氣球似的,逐漸發福起來?

他的身材變形,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吃」的結果,但他有一套博大精深的理論基礎:「如果有機會的話,我想先毀掉我自己,包括我的容貌與矯健的身手。我開始耽溺在各種美食研究與烹飪中。」曉雄的「肥胖宣言」還扯上了希臘神話中那位「雜插」——什麼都插一手的赫爾墨斯(Hermes):「我在不斷橫向發展中,完成信使赫爾墨斯向海神波塞多的體格轉變。在終於長得不像一個舞者時,我的機會便來臨了。」

曉雄好客,經常邀約朋友到「雄爺廚房」享受獨門食譜。(張曉雄提供)
曉雄好客,經常邀約朋友到「雄爺廚房」享受獨門食譜。(張曉雄提供)

什麼「機會」來臨了?肥胖需要「機會」?這套無厘頭的「肥胖哲學」只是「雄爺廚房」的緣起,及其身材發福的原因呀!

曉雄生性好客,常邀約朋友到住處享受酒肉獨門食譜,他也很會安排用餐的情境,例如先觀賞窗外觀音山夕陽、酒足飯飽再接茶道與餘興節目。赫爾墨斯的神話他講得認真八百,「酒肉」朋友沒人理會,也不擔心他「自殘」,反正沒事到「雄爺廚房」給他「機會」,幫忙他「橫向」發展,賓主盡歡,理由就非常充分了。不過,身體「橫向」倒是無損他藝術家的氣度,臉龐依舊清秀而不臃腫,尤其近年留起白髮白鬚,配搭圓形大眼鏡更是別有韻味,在我看來,他仍是北藝大少數最有型的男性藝術家之一。

這樣的曉雄,很難想像有著飄零的身世,以及層層疊疊的磨難,柬埔寨、越南、中國、澳洲、香港,一路子間關萬里,辛苦備嚐,方才迂迴來到台灣,也算是回到母親的故鄉了。曉雄母親的娘家是日本時代台南人,她與外婆跟著反日的外公到了廈門,而後因著時局的混亂,備受排擠,外公在世僅二十餘年。父親年少時在越南反法國殖民統治,一度被送入惡名昭彰的崑崙島監獄,十八歲隻身來到柬埔寨,在桔井的華人公學任教,隔年母親抱著襁褓中的姐姐從南越至柬埔寨依親,過沒多久,曉雄不足月就在桔井呱呱落地。

1996年6月張曉雄編排荷夫曼藝術節委約的《被遺忘的神祇》作品,而後進入台灣國立藝術學院任教。(張曉雄提供)
1996年6月張曉雄編排荷夫曼藝術節委約的《被遺忘的神祇》作品,而後進入台灣國立藝術學院任教。(張曉雄提供)

曉雄一家的生活並非平安靜好,1970年代柬埔寨與越南烽火連年,讓曉雄一家人朝不保夕,父親因戰禍不知所終,母親帶著年幼的子女在中南半島顛沛流離,最後不得不讓十三歲的曉雄獨自到杭州生活,這個小小藝術家因而在中國、澳洲、香港舞團展開多年流浪、翻滾的悲涼人生。終於,曉雄在香港巧遇舞蹈家羅曼菲,兩人惺惺相惜,曼菲一手促成他來台北的國立藝術學院任教。

在藝術學院舞蹈系,曉雄的言行舉止跟當時台灣的男舞者很不一樣,他引入歐洲體系的現代舞訓練方式,大量使用西方類芭蕾的延展性動作,運用流動性的雙人支撐技巧,展現動作的豐富性,這是那個年代的編舞家較少使用的技法。他也針對亞洲男性舞者骨骼肌肉發育的特徵,開設當代男子課程,建構訓練模式與授課內容,這些以往台灣舞蹈教育較沒被注意的課程,對台灣舞蹈劇場發揮了一定的影響力。

張曉雄2013年《離騷》劇照。(張曉雄提供)
張曉雄2013年《離騷》劇照。(張曉雄提供)

曉雄平常話不多,自稱從小就是靦腆、孤寂的人,有時還懷疑得了失語症,也因而養成情感內斂,喜歡思索人生的天性。不過,他的話匣子一開,可以天南地北大擺龍門陣,成了劇場言論派老生。一般舞蹈人的話題總是舞蹈、劇場、身體,極少談論家國大事與社會文化變遷,曉雄就很不一樣,除了作為舞蹈人該有的藝術涵養,他嫻熟文史掌故,沒事還會如數家珍地大談一代鴻儒陳寅恪在文革時期的劫難。

看曉雄的檔案資料或聽他談起家世背景與舞蹈經歷,最吸引人的是那些保存完好、質地甚佳的個人照片。他幾乎從一出生就開始「攝影留念」,這應該也是雙親留給他觀看,並能「定格」檢查自己的基本功吧!從日常生活到舞蹈教學、劇場表演,這些圖像有出自專業劇場攝影師之手,也有不少是曉雄搭好角架自行拍攝,它們不僅是他的成長日記,更是藝術創作的一部分。

從外觀看曉雄,很容易察覺他做為藝術家前進、敏銳的一面,平常穿著時尚,生活空間素雅極簡,牆上恆常掛著他的裸照。因為喜歡攝影,善於精準掌握鏡頭,讓自己能在創作過程中,藉眼睛與鏡頭交叉觀察光影之下的人體,使他在回頭關照舞台上的身體時,有一個全新的視角。然另方面,曉雄的內心又有極傳統、故舊的學究型思維,好創作詩詞,吟誦風月,喜歡木製桌椅窗花,還為居所取名「望山居」,談起「吃」立即顯露出偽北平人的老派優雅……。我有時很難把這位現代藝術家跟長衫穿搭、吟詩作對的吊書袋文人聯想在一起。

台北越界舞團時期的張曉雄。(張曉雄提供)
台北越界舞團時期的張曉雄。(張曉雄提供)

曉雄2009年出版一部情感豐富、文筆細膩的自傳體散文《野熊荒地》,他在「緣起並序」裡提到寫作這本書的機緣:當時腳下罹患罕見惡性腫瘤,醫生建議儘快切除,以免轉移到淋巴,導致截肢之憾,曉雄寫著:「醫生斟字酌句地告知我,正如耳朵之於音樂家,眼睛之於畫家,舞者若失去了雙腿,那將意味著什麼?我身陷沙發中,深刻的無助感如黑夜籠罩著我……。」讀到這裡,我被他的文字牽引著,內心一陣淒楚:「對呀!失去雙腿的舞蹈家該怎麼辦?」

不料他筆鋒一轉,駢四儷六地說:「忽然理解了易安居士詞句,雁字回時,月滿西樓,花自飄零水自流。」我瞬間從西樓一頭栽下,完全來不及咀嚼他「那遺失的時間,那萬念俱灰時的時間斷層」是什麼境界了。這就是曉雄,只有他抓得住自己的節奏與感覺,縱然歷經挫折,對舞蹈始終有他的堅持與自信,也不吝於隨時給自己掌聲。他教學一貫認真,關心學生的生活、學習與劇場表現,對於自己認定的優質同學,義無反顧地內舉不避親,大力提攜,不在乎旁人的看法。

2003年我在國立藝術學院校長任內,集合舞蹈、音樂與劇場設計三系之力,在國家戲劇院公演根據柴可夫斯基樂曲《胡桃鉗》改編的《夢幻蝴蝶谷》舞劇,演員是舞蹈系舞者,服裝及舞台技術由劇場設計系老師負責,徐頌仁指揮關渡管絃樂團現場伴奏。曉雄是這個大製作的藝術總監,主導整齣舞劇的進行。他堅信自己的藝術觀念,即使技術劇場也不輕易讓步,在舞者服裝造型方面,與藝術家性格同樣強烈的設計老師有些衝突,排練場幾次雌雄火拚,煙硝四散,還好最終雙方總算放下干戈,把舞劇完整呈現,並且得到觀眾好評。

張曉雄1990年代於澳大利亞國家舞蹈劇場時期。(張曉雄提供)
張曉雄1990年代於澳大利亞國家舞蹈劇場時期。(張曉雄提供)

做為一個舞蹈家,曉雄自認能掌握史觀、文字、攝影與舞蹈等多面向意念,並建構屬於自己的藝術網絡:「史觀」建構了思考格局;「文字」提供了豐富意境;「攝影」凝結並強化了意象;「舞蹈」外化了內在想像。於是,「橫向」發展的雄爺,能在他的世界裡悠遊其間,俯仰自在,成就今日的斜槓人生。

負責系務這幾年,他深切認為台灣的藝術教育愈來愈重量不重質,各種名目的規格化評鑑制度常給專業術科教學帶來干擾,他藉創作報告申請教授升等,從《踐行者——舞蹈系學製中的創作》提出批判的觀點,希望透過自己的教學經歷與舞台實踐,進一步探討舞蹈系教育劇場所面臨的問題,與未來發展的方向。這部以創作報告為基石的《踐行者》,可與他的自傳《野熊荒地》一起閱讀,兩書互文可看到曉雄有所為,有所不為的真實性格。有福氣的讀者還可從書本翻閱中,聞到珍饈美味,以及濃郁的醇酒與清淡的茶香,更幸運者,或成為曉雄「橫向發展」計畫的志工,得以親炙「雄爺廚房」超級無敵的魅力。

*作者為台北藝術大學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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